周善军的刺刀分队先行出发了大半天,一团才在邓东平的率领下,徇着事先计划的路线行军。

    孙玉民担心刘文智他们一路上会出状况,情绪一直不高,几乎没有怎么吭声,邓东平知道他心里的担忧,也就没怎么打扰他。

    部队进入武宁范围没多久敌,黄伟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嘴里还在焦急地喊着:“司令……”

    “怎么了?”邓东平迎了上去,打断了他的话,还朝他使了个眼色。

    “团长,补充进我们团的新兵跑了十来个,怎么办?”黄伟也发现了孙玉民不在状态上,可出了逃兵,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把询问的目标转向了邓东平。

    “怎么会跑了呢?什么时候跑的?”邓东平感觉到不可思议,这是自他跟随孙玉民以来,手下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但这十来个人不是一起跑的,而且跑的时间也不长,因为先前休息的时候,我还点过人头。”黄伟说的很确定,从先前行军休息到现在发现士兵跑了,最多只个把钟头,也就是说,这十来个逃兵是在一个小时内跑掉的。

    “他们把武器带走了吗?”

    邓东平正欲询问黄伟细节,却听到了孙玉民突然出声。

    “是的,司令,都是冲锋枪,每个人都有着五个弹匣。”黄伟回答道。

    “你们这些骨干们没有发现一点点苗头吗?”孙玉民眉头紧锁着,他对黄伟说道:“现在这里是敌占区,鬼子虽然未必敢出来扫荡,但是万一这些家伙被逮到了,就会把我们的秘密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说不定马上就会组织兵力来对付我们,伏击我们。”

    “我去把他们找回来。”黄伟有些自责,他恨恨地说道:“都怨我,没看紧这些新兵们,原本以为他们是训练了几个月的……”

    “不全是你的责任,我和东平也有错。”孙玉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是我们忽视了这批新兵都是江西本地的,他们应该都不是存心想当逃兵,只是突然让他们背井离乡去安徽,一时接受不了才开了小差。”讲到这里,孙玉民转变了口气,继续说道:“李兆瑛送来的这批江西兵,只补充到了你和天喜的连队是吧?回去给他们讲讲,如果不愿去安徽的,可以离开,而且不算是逃兵。只要把武器装备留下,每人还发一块大洋。”

    “司令,这恐怕不妥。”邓东平出声阻止道:“一旦说发路费,我怕这两百余名江西新兵都会不愿跟部队走,哪就麻烦了。”

    “不会的!”孙玉民说道:“我对他们有信心。”

    他没说出来,当初伟人可就是以湘赣子弟起的家,在井岗山不仅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而且众多江西战士抛头颅洒热血,为解放新中国贡献的力量,那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在孙玉民的心中,江西子弟兵并不逊色于任何省份的士兵,哪怕强悍如湘军和桂军,他都不认为会比江西兵好到哪。

    见到孙玉民如此笃定,邓东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领命,不过他还是不怎么甘心,又问道:“那已经跑掉的那十来个兵怎么办?在他们可比不了周善军手底下那帮变态,只要一个被抓,供出我们来,这一路的仗那就可有的我们打了。”

    “派人去追吧,他们应该没跑多远,毕竟是训练过几个月,都不会太笨,除非……”孙玉民沉吟了一下,其实他也担心有人会直接去投降鬼子,一旦这样的话,迎接自己和一团的肯定是无止境的战斗,不变更路线或更改去安徽的念头,一团和自己绝对没办法汇合到刘文智他们。

    “追得到吗?”邓东平疑惑地问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孙玉民也很无奈,他接着说道:“黄伟,你带一个排去找找,东平你组织部队就近休息,暗哨放远点,然后把一二连的新兵们组织起来,我想跟他们说几句话。”

    一团是孙玉民手上的主力团,不仅装备上是三个团中最好的,军官士兵的素质也是领先的,他的命令一下,很快就完成了部属,老兵的速度间接的影响了这批江西新兵们,所以等到孙玉民过来的时候,近两百号人已经排得整整齐齐。

    谁说国军不会训练新兵的?至少面前的这些士兵们,让挑剔的孙玉民都很满意,他的脸上甚至都透出了这两天没出现过的笑容。

    “兄弟们,我叫孙玉民,是包含着你们在内的这支部队的长官。”他走到这些新兵面前的第一句话是自我介绍,然后是一句众人都想不到的话:“所有人听我命令,坐。”可能是又是自我感觉到太严肃,孙玉民口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你们行军辛苦了,都坐下来吧,我有几句话想对大家说说。”

    长官训话,让士兵们坐在地上听?这是新兵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以往哪怕是长官喋喋不休讲上一两个钟头,都不会让他们动一下,可现在这个长官才讲第一句话,就让自己坐下来,充分表明了这个年轻的长官和以前那些人大不一样。

    新兵们并没有因为孙玉民让他们坐下来就成乱七八糟的一遍,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坐得很整齐,这更加印证了孙玉民心中的判断,江西兵果然是些好兵,那些逃走的士兵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没有得到充分解决和帮助的情况下,才挺而走险,当了逃兵。

    “兄弟们,可能你们当中有的人听说过我,也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们这支部队是什么,现在我就来向大家介绍介绍。”

    孙玉民对新兵们的状态感到很满意,说话的时候没有以往的不怒自威。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支部队番号是国民革命军霍山独立支队,是一支崭新的部队,两三个月前才有的正式编制。虽然咱们是新的部队,但是你们的连长、营长、团长,包括你们身边的班排长,全都是血战沙场,和鬼子拼杀了好几年的英雄们。他们一路从山东打到河南再到安徽,现在和你们一起并肩站在江西的土地上。”

    说到这里,孙玉民稍稍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那些坐得端端正正的新兵们,见大家都在仔细认真地在听,他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接着说道:“不怕让你们知道,接收你们之前,他们都或多或少的在跟我说,‘江西兵不行,我们连不要,给其他连吧’之类的话,可是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们。我对他们说,江西自古以来出的都是英雄豪杰,江西有的都是热血男儿,你们大可放一万个心,日后你们就会为手下有着一帮子这样的好兄弟而自豪和骄傲。”说到这里,孙玉民话峰一转,脸上的等容消失了,转而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是,就在刚才,一连长跑过来向我报告,说他手下有十来个江西籍新兵跑了。你们知道吗?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那种眼神和表情,就是在对我说‘早就讲了江西兵靠不住,怎么样?现在信了吧!’听到他的报告后,我当时确实很生气,气你们这帮新兵的不争气,恨不得马上逮住逃兵,施以惩罚。可是很快我就不气了,反而开始自责,这不是你们的错,我凭什么要去惩罚你们呢!”

    这话说出来后,底下的新兵们开始交头接耳。

    “部队这次是要北上安徽,而你们是江西本地的子弟,这块土地上有着生你育你的亲人们,人都是有感情的,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这是我们这些指挥员的疏忽,怎么能怪到你们的头上去呢!就算要惩罚,惩罚得也是我们这些军官们,怎么也算不到你们头上。”

    孙玉民的这番话引起的议论更加多了,新兵中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声,但是他并没有制止他们,任由他们嘈杂着。

    “现在,我这里给大家准备了点东西。”孙玉民朝身后一招手,周善军提了个布袋过来,放到了孙玉民身前,俯身解开了布袋口,提起布袋,倒出来一大堆银圆来,至少有几百枚。

    “这里是一些现大洋,如果你们中间谁要走,只要把武器装备卸下放到我面前,就可以拿一枚大洋回家去。”孙玉民指着这些钱说道:“本来应该给大家多准备些钱,可是部队带的钱不多,只能拿出来这些,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底下的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动,没有人去拿这些钱。这虽然不代表这些新兵们都愿意跟随着去安徽,但至少说明了,他们并不怕死或者是贪财。

    “你们不用有丝毫担心,拿了钱可以大大方方地离开,我孙某人绝对不会背后开枪或者是秋后算帐。”孙玉民说这句话时,又带上了一点笑容,他说道:“我知道,你们参军的目的,是想保家卫国。不让鬼子在咱们的国家为非作歹,不让鬼子去侮辱欺负咱们的家人,是你们的初衷。现在咱们要去安徽,算得上是背井离乡,这一走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家人,换成我我也会有想法,所以你们不要猜测我的用心,很简单,不愿意跟部队走的把武器上交,拿着钱留下就是了,咱们部队上我敢保证不会有人说你们是逃兵,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并不是你们自己逃走。”

    孙玉民之所以会如此仁慈,其实就是隅居大别山脚,隅居杨树铺所领悟到的阅历,以前他会把战士们激发得热血澎湃,会让战士们在战场上舍身忘死,现在的他不会了,因为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战士们也是人,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家庭,可能在别人的意识里,这些战士只是一个卑微的普通人,但是在他们的家人心目中,他们就是天就是地,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现在的他能想像得到,当一名战士倒下后,身后的那个小家也倒了。自己以前总在说要好好的带着自己的兵活下去,可哪一次不是把他们带上修罗场,虽然他已经尽全力给予了这些家庭补偿,可相对于给这些家庭造成的伤害,这点微薄的补偿算得了什么?在杨树铺时,孙玉民有时常常在想,兰封一战时,孙桐萱和商震率部弃战而走,未必不是件对的事情,至少保住了许多战士的性命,谁会傻到像自己一样,把老本赔光了不算,还让万余战士的家庭遭到重创,至今未做出补偿。

    孙玉民的这个想法其实是要不得的,但此时此刻的他早已经不是苦守上海,浴血南京和鏖战兰封的那个愣头青,他虽然是在替战士们在着想,可他却遗忘了初衷,忘记了“没有国哪来家”的道理。

    “司令,我们不走,就算不用背负逃兵的臭名,我们也不走。”坐在前排的一个士兵突然间站了起来,他大声地说道:“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虽然新兵们的回答参差不齐,可大家伙都能看出来,大部分的江西新兵们都不会选择拿上这一块大洋。

    “司令,喜子不想当逃兵的,还有大全他们也都是的。”一个坐在中间的士兵也大胆站起来说道。

    “哦!你说说看,既然他们都不想,那为何又走了呢?”孙玉民没有把逃兵二字说出来,取代的是个走字,可就是这个“走”,让坐在地上的江西新兵们都感到很舒服,这是一个态度,是这支部队最高长官的态度,也可以说是这支部队的态度,他们没有被歧视,也没有被分别对待,在这个时期,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孙玉民听到士兵的这句话,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士兵和逃走的的那几个兵是关系密切的,他不知道这个士兵为何没有跟着口中的喜子和大全一起逃跑,也没有去追究他为何不提早报告的责任,反而是带着笑容去询问。

    “喜子家里还有着个双目失明的老娘,他若是走了,就没人照顾了。”士兵显然是感受到了孙玉民的用心良苦,他回答道:“大全的媳妇刚生完小孩不久,家里虽然有父母,可若他走了,一家人肯定活不下来。还有其他走了的人都是一样,如若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都不会选择逃走的。”

    士兵的话一说出来后,原本嘈杂的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孙玉民心头一热,无数的愧疚从心底往上涌,鼻尖开始发酸,他把头扭到了一边,原本是不想让士兵们看到自己已湿润的眼眶,可却看到了邓东平内疚的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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