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韦播的府邸门口,唐成静静站了一会儿长吐了两口气后这才迈步向台阶下走去。

    这一趟表面看来是风平浪静,但内中包含的风险却的确是不少,毫无疑问,葛福顺与陈玄礼在过去十天里与相王府的过度接近明显早就被韦睿注意到了,而且看样子在自己到来之前韦睿就已经将这件事告知了韦播,如果在刚才的汇报中刻意避开这个的话,即便侥幸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也必将失去韦播的信任。

    王标隐秘与宗西平接触都能现,而葛、陈两人如此明显的异常却没注意到,这样的说辞二韦能相信?

    一旦失去了韦播的信任,那此前做的那么多事还有什么意义?

    “搞个球的秘密工作”,自语声中唐成狠狠的啐了一口,他现在还真有些后悔当日的一时冲动了,这玩意儿就是个双刃剑,现在还没伤人先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此前唐成还颇为自己遇事时能沉稳,有静气而自诩,周围接触的人也多有称赏他这一优点的,但此时再回顾一下今天从开始看记录之后的一系列表现,从开始时的愤怒失态再到后来的心虚紧张,虽然有惊无险的应付下来了,但唐成自己却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一关过的实在是险,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差。

    只是事到如今已成骑虎之势。就是想下也不可能了,还是那句话,既然退不了,那就咬紧牙往前冲吧。

    当晚,雅正园开业时唐成带着来福去了一趟。停留地时间不长,看完七织的歌舞后就回去了。而这当中他与张亮的见面也没刻意瞒人,一切都是在半开的雅阁门里正常进行的。

    初六过去,初七地人日节后,皇城各部寺监开始正常理事,说是正常理事也就是个虚头儿。这一天到衙之后大家相互道个好说几句吉利话。再就着年节的见闻聊聊天也就把日子打过去了。人情之常年年如此地下来,大家也就习惯了在初八日里肯定是没什么正经事儿办的。但既然有习惯。那也就有例外,今年的例外就生在刑部。

    刑部下辖四司。最牛叉的当然是主司刑部司,主司下来。要说油水最大、下到地方道州最被人当爷供的就数掌管着各衙门钱粮收支审核权地比部司了,这其中地道理不说大家也明白。这么个肥地冒油的地处出缺了员外郎,在刑部里那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多少主事们眼睛红地滴血的盯在这儿。

    就为年前一个多月还没把新人选定下来,许多个有心思地主事们过去几天的年节里可真是掏家底儿,跑断腿儿地忙活,按照老刑部们的固有经验,这事既然年前没个了结,那年后的短时间里它肯定也了结不了。

    这次他们经验主义的猜测完全错了,还是那句话,有习惯就有例外,刑部最不该有什么事儿的初八正日里,出缺达月余之久的比部司员外郎人选被确定了,而这个人还是此前最不被人看好,苦争了七八年都没能上去半步的主事苏灿。

    正自闲聊问好说吉利话儿的刑部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一时鸦雀无声,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放在初八日办?怎么会是苏灿?片刻的集体沉默过后就是议论蜂起,咸鱼翻身回可算是真真儿子的见识到了。

    就在刑部衙门里对苏灿接任比部司员外郎议论纷纷,惊诧莫名时。羽林左卫万骑军的帅帐里,众郎将及那些个功曹参军、录事参军等人正在听着韦播对记事唐成的绍介。

    虽然记事的位置重要,但他毕竟连个官儿都不算,不过就是一流外九等中的吏员罢了,以前的新记事上任谁不是低调的来,这个新来的贼厮鸟唐成可好,万骑军新一年中的第一次升帐,大将军干的第一件事儿居然就是给他做绍介。

    看着唐成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再看看韦播眼神里对他的欣赏,郎将们也好,参军们也好,顿时就对这小白脸没了好印象,他娘的,对韦播咱们都尿不起,更别说你这小吏的记事了。/\

    论理说大家以后都是同事了,加之又有主将如此倾力绍介,按着行规在绍介完后其他人总该对新人表示下亲热,即便是心里再瞧不起这小白脸儿,冲着主将大人的面子也得如此啊,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也是人情之常,再没什么好说的。

    可惜,在唐成于万骑军中的第一次露面里,与韦播一反常规的倾情绍介比起来,部将们的表现实在是冷淡的让人汗颜,除了几个有意靠向韦播的人之外,大多数人即便是唐成主动含笑上前一一拱手寒暄时,这些个郎将及参军们都还有些爱理不理的。

    眼前上演了这么一出儿,先不说唐成,直把韦播看的是面如锅底,额头上青筋直暴,这些人冷落的是唐成,但实打实是在打他这个大将军的脸哪!

    惯的,这都是给惯出来的,怀柔怀柔,怀到最后这帮孙子愣是蹬鼻子上脸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了。

    帐下这一群白眼狼如此表现让韦播感觉自己在唐成面前真是把面子彻底掉光了,但饶是他心中怒火直冒,却也只能咬牙忍了,怀柔,怀柔……

    脸上表情无比尴尬的唐成看到韦播脸色越来越黑,心底差点没笑出来群丘八太会配合了,来来来,再冷落些是这样,任我笑的再灿烂也别露半个好脸色,这还不够,最好连拱手礼都不用还……

    终于,这次让双方都无比难受地见面结束了。开头不好,后面的事情自然也好不起来,结果就是万骑军新年来的第一次升帐很快的就草草结束了。

    韦播的脸色使任何一位下属都不愿意留下来触霉头,就连按惯例应当呈报分管事务地参军们都退了出去暂避风头,一时间硕大的帅账内就只剩韦播与唐成两人。

    韦播脸色黑沉。唐成脸上则满是尴尬,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还是韦播先开了口,“无缺,今天地事情是本将军措置不当,让你受委屈了”。\

    “属下就是个不入流品的吏员,受些尴尬算不得什么”。唐成脸色沉重的摇了摇头。“但经过刚才的事情。属下实为将军忧”。

    看了看高踞帅案一言不的韦播,唐成续又道:“即便属下身份再低微。既然是将军绍介,则列位郎将及参军便不当如此。观他们适才所为,鄙薄属下是小。蔑视将军事大,若军中现状如此而不加整饬,长此以往属下怕万一有事之时,万骑军难为将军所用”。

    韦播手中紧紧捏着主帅玉符,“无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骑军比不得其它呀”。

    在韦播不甘地述说里,唐成明白了这一支万骑地特殊之处,这是大唐最为特殊地一支军队,早在隋末李氏于晋阳起兵争夺天下时,后来的太宗皇帝李世民亲手挑选组建了一支由百人组成地贴身骑射卫队,号称百骑。这些人全是由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官奴隶及少数民族奴隶中挑选而出,所以对改变他们命运,给予他们荣耀前程地李世民忠心耿耿,实是到了死而后已的地步。在随后地争霸天下乃至于到后来的玄武门之变中立下了赫赫功勋。

    李世民即位之后,百骑开始扩军,就连服装也换成了普天下独一份儿的虎纹衣及豹纹马鞍,但是百骑虽然规模扩大,服饰也生了变化,甚至待遇比之以前也有了大幅提高,但有两点却始终没变,第一,招募新兵的方式不变,所有的万骑普通军士悉数是从奴隶中招募血性武勇者补入;第二点则是万骑始终与皇帝寸步不离。从太宗朝开始一直到现在,几十年下来,只要是天子离开宫城,不管是狩猎还是出城避暑,贴身护卫的一定是万骑,从无例外。长安城中虽然不止一支军事力量,但只有万骑才是真正的贴身侍卫,也是皇帝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从某个层面上说,控制了万骑就等于控制了皇帝。

    特殊的历史,特殊的地位以及特殊的兵源造就了特殊的万骑军,这支军队本身的个性太强,就使得新统帅驯服他们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在这么一支特殊的军队面前,品级背景爵位这些东西都变得不好使了,而这也就是如今韦播处境尴尬的根源。

    “可惜,这不是边军,更不是镇军哪”,韦播最后的这句话说的有点气短。凭借他的背景和来头,换了一支别的军队他何至于还要受这气,压也把那些丘八们压趴下了。

    天下第一军哪,难怪韦后要把他最信得过的韦播派到这里来。

    唐成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会儿,“不知将军的统兵方略是什么?”。

    “安抚怀柔吧”,说到这四个字时韦播也满是不甘与无奈,自打姑母从房州重返长安之后,这几年他何曾受过什么气?自打到万骑军中上任以来,可是把这几年没受的气都给补上了,甚至还有富余。但气归气,毕竟是三十多的人了,韦播总还知道些大局为重的道理,“万骑毕竟比不得其它,安抚怀柔着好歹别让他们出什么岔子,由此无缺你的那份职差就重要的很了,把这些人给我盯紧喽”。

    “份内的事情属下一定会办好”,唐成点了点头,“然则属下以为将军一味怀柔安抚怕也不是成法”。

    什么想法你就直接说”。

    成踱步到了韦播的帅案边轻声道:“皇后娘娘派将军来此,一是信重,另外总还有借重的意思,如今朝廷中对皇后娘娘心怀不满之徒实不在少数,一个疏忽不到之处……前朝阿武子唐代宫廷对武则天地蔑称何等显赫。最终也难免被张柬之五人领兵逼宫,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如今朝局将军比属下明白,有些事不能不防啊”。

    迎着韦播突如其来的灼灼目光。唐成神色不变的继续道:“若是长安城中仅有万骑及飞骑两军,将军行安抚怀柔之策自然不错。只要这两军不出问题,有心人便是想做大逆不道之事也不可得。/\但是现今城中除了羽林两卫四军之外尚有数万从京畿道各州抽调来轮防的府兵,这些人来源不一,品流复杂,将军敢保他们不会受人蛊惑收买?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皇后娘娘最可依仗的还是将军统兵勤王保驾。若到那时万骑却不听调遣又将如何?”。

    韦后地想法。韦后的处境,如今朝堂中地斗争韦播都清清楚楚。加上大唐又是个有宫变传统的,唐成所言实在不能算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危言耸听。这番话直说得韦播神色连变,“你的意思是?”。

    “既然身为万骑统帅。将军就必须牢牢控制住万骑”,唐成重重一拳砸在了帅案上,“事涉朝政宗族气运,万事不可有半点侥幸之心,现在未雨绸缪总比将来措手不及好。这是从大处说,牢牢控制住万骑就是为皇后娘娘分忧;此外,做好这个也是将军建立自身功业之必须,将军前途无量,出掌一任羽林焉能平平而去?若然如此,将来封侯拜相之时难免遭人闲话”。

    唐成这番话字字句句怎么听都是在为韦播为皇后娘娘打算,由不得韦播不心动,“无缺所说本将军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万骑毕竟比不得其它,说来容易做来却难”。

    “有心做事,事事不难。万骑再骄纵强硬,总还是朝廷的军队,总还要朝廷地供养”,唐成嘿嘿冷笑道:“将军整顿军队乃份内职司,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你地意思是?”。

    “统军之道归根结底不过赏罚二字,当抚则抚,当罚则罚,是将军一展虎威地时候了”,唐成言语激昂的又往帅案前跨了一步,“便是适才,设若将军一展虎威,诸将安敢如此放肆?”。

    “将是兵之胆,这些人又是直接统军地,措置不当只恐……”,韦播连连摇头道:“统军之要以安定为先,不可,不可”。

    日啊,这个韦播还真不好糊弄,唐成心底叹息了一声后,词锋半点不退道:“若是将军觉得先措处将领不妥,那普通军士呢?”。

    “普通军士?”。成讥讽一笑道:“这些普通军士不过都是些奴隶崽子罢了,若非朝廷恩典将其录入万骑,便是被打死也可不问,如此身份还凭什么骄纵跋扈?属下请将军从明日开始,对全军将士有功则赏,有过重罚,非如此不足以树威权,将领不好轻动,这些普通军士还怕什么,出缺一个,遍长安不知有多少官奴隶眼睛滴血的盼着补进来”。

    赏功罚过,当一个真正地万骑主将,唐成的话对韦播实在有莫大地诱惑力,但与此同时,三叔及老七求稳求安的告诫也清晰浮现,一时让性格本就优柔的韦播好生难以决断,左思右想了许久之后,终究还是三叔的告诫占了上风,“万骑毕竟不同……”。

    再次听到这句话,唐成恨不得跳脚。

    “将军”,唐成急退两步,躬身下去拱手一个长礼,“威权不立,诸令不行,将军实不能再一味怀柔下去了”。这句话说的真是悲愤苍凉到了极点,“将军若是怕乱了全军,那咱们就先从小处着手,择一郎将部下军士试行如何?若是试行的好,再逐一推广全军,若真有不妥当处也乱不了大局”。

    至此,韦播一再担心的事情唐成都替他考虑到了,再没个拒绝的道理,“准了”,坐在帅案上看着一脸忧思的唐成,韦播心里实也是感动的很,万骑军中毕竟只有他对自己是一片赤诚啊!“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功曹参军田双湖为人圆滑不堪此任。然则无缺以为此事由谁具体操办才好?”。

    “为将军分忧义不容辞”,唐成挺胸拔背,铿锵声道:“属下愿往”。

    韦播选定的试验范围是郎将赵朴一部,计议一定之后,他便命帐外当值的校尉将赵朴召了过来,言明从明日开始唐记事将前往他军中督促军纪。

    “唐记事乃是代表本帅前往你部督促军纪的,赵郎将还需好生配合才是”,相貌堂堂的韦播板起脸时还真有几分将军之威,看着跟往日有些不一样的韦播,赵朴领命之后冷冷的看了唐成一眼。

    小白脸儿的兔相公,肯定是在记老子刚才对他的冷落之仇,想下绊子整我,有你好受的!

    赵朴眼神冷冷的过来,唐成笑眯眯的还过去。我他妈就是来捣乱的,还怕你个丘八糙货!

    当天下午,赵朴所部千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翁仲大帅派了一个姓唐的小白脸儿要来督促他们的军纪,而整个万骑军中就只有他们这一部有这个待遇。

    由奴隶到如今人人羡慕的羽林万骑,天子亲卫。大唐第一军的军士们由极度自卑到极度自傲,他们的性格脾性实在不是一般的复杂,这些年来他们早被皇家安抚恩宠惯了的,如今突然要上紧箍咒,一时有谁乐意的,更别说这次还只是针对他们这一千人。这些人从心底里连韦播都瞧不起,更别说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儿唐成了,他来?算个球?这个消息一传下来,赵朴部当真是群情激奋,且等着吧……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久负盛名的德福酒肆内,包下了最大一间雅阁的唐成正在宴客,宴请的客人里除了那两个拨给他的功曹录事之外,其他的十二条大汉都是从韦播贴身侍卫队里选出的凶狠之辈。

    这十二人无一不是膀大腰圆,跟他们在一起衬的唐成愈身量颀长,至于那两个功曹录事更是显得跟小鸡子一样了。

    酒至半酣,地上东倒西歪的空酒坛子都不下二十个了,连着唐成一起,有一个算一个的每人脸上都起了红通通的酒晕。

    “该说的老子都说了,要镇住这些王八操的混人就只有一个字儿们敢动拳咱们就得敢拔刀,要没这个狠劲儿将军交代的差事就别想办下来,现在老子再问一句,有谁没种的现在就说,不寒碜。要是现在不说,到时候该狠的又狠不起来,老子不管那些个丘八,先他娘就得剁了你”,灌凉水一样将一大觞酒倒进喉咙,手中的酒觞一下砸在了杯盘狼藉的案几上,唐成一脚踩着胡凳,充血的两眼狼一样紧盯着对面那十二条大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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