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早五年前到关中这批工徒,约期就要满了,能熬出来的,都有百贯工钱可拿。今天是罗掌柜和约期快到的工徒算账的时候,虽然总有些克扣,但大数还是错不了。

    鸣蝉开始高一声矮一声的“知了”“知了”。虽然邱氏工坊严密地封锁了外间的消息,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气热起来,工徒们的心思也热起来,私下都在传言,朝廷打下了石山西边连片的沃土,只要去了就有授田,耕牛农具都可以暂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百十个工徒排队依次走进账房,他们虽然被这五年的苦工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可脸上都洋溢着一层神光,眼中满是激动,感染得旁的工徒都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正是这一年一度约期到来领工钱的日子,让更多的工徒能够忍受下来。一个年轻的工徒等在队列里面,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姓孙的连媳妇都提前接过来了,一领到工钱就要一起去石山。”郭宏艳羡道。包七丈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好女人啊。”那关东来的小媳妇他也看过一眼,腰细屁股大,这两口子到了石山那边,那就撒开了生儿子。这工坊里的工徒,大多两三年没见过正经女人了。每逢发工钱的时候,娼妓和赌摊就像闻见了污血的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过来,总些人憋不住火气,把大半年甚至两年辛苦的工钱,七贯八贯的花出去。

    将脸从账房那边转过来,包七丈和郭宏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对付面前这具的织布机。工房里的光线很暗,为了防止雨水淋湿了机器和布匹原料,工场搭了个茅草铺的屋顶,四面透着风,到了冬天就用蔑席围起来。除了关东常见的丝麻,夏国工坊还大量用羊毛纺线织布。工坊所用的织机比关东家用的要复杂太多,眼睛手脚都要不停地忙活,脚踏板多的有六七个,少的也有三四个。故而织布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按照花纹的样式织布。初习工徒只能用单人的织机,为了织造布匹上的花纹,织布工徒的左脚趾牵引天综,右脚趾牵引地综,每织入一根纬线,都要提起一片天综和地综,还有一个踏板控制梭子。熟练之后,才由两人或多人配合织造越来越复杂的花纹。织造的布料还要经过浆洗等后续工序,才算是大功告成。

    包七仗和郭宏都累得浑身乏力,眼冒金星,七八个时辰下来,才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织机上下来,一步一挨地到工棚,却察觉周围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东家把工钱给扣下来了,要他们再做一段时日。”有人闷声道。罗掌柜翻出一本账簿,工徒前期习艺时废掉的料子,五年里面大小疏漏都罗列在上面。掌柜的说现在工坊缺人手,这批工徒若是好说再干一段,那就既往不咎,若是强要离去的话,那就不好意思,明算账,不赔工坊一笔银钱就算不错了。

    “是么?”包七仗咧嘴笑了笑,表情却好像是在哭,他全副的希望都在罗掌柜的那个账本里面。只是天知道,除了他的工钱,还记了些什么东西。

    “若碰到我,就跟他们拼了!”郭宏压低了声音,愤愤道。

    他身旁那人姓李,躺在土炕上翻个身,“噗”的一声放了个屁,才哀声道:“拼,你怎么拼?这护院的可是拿着刀枪弓箭,还有火铳,砰的一响,就是铁板也打穿了。”他的眼珠子完全混浊了,仿佛一口浓痰样的颜色,流出绝望的目光,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好歹要弄死高赖皮这条恶狗。”郭宏压低了声音,愤愤对包七丈道。高赖皮就是把他们这伙骗到工坊来的工头,郭宏一直在想,若不是陷到这个地狱里来,自己可能已经在石山分到五十亩田地,讨了媳妇,说不定娃娃都在地上爬了。

    “莫发狠,自己吃亏。”包七丈还是那一副稀泥一样神气,仰面静静躺在土炕上,等着敲瓦缸喝粥。默默地想着,还有两年,两年以后,自己领不领得到该得的一百贯呢?要是领不到的话,是上吊?还是卷铺盖走人?“还是像郭愣子说的,弄死高癞子,老子一命赔一命。”包七丈突然冒出了一个恶狠狠的念头。

    这顿粥比往日稍微稠了一点,可包七仗和郭宏都没心思欢喜,喝完以后将碗舔干净都不用洗,便有气无力的朝土炕上一趟,一夜无话,沉沉睡去。天上厚厚的浓云遮蔽了月亮,一副暴雨将至的样子,可这雨总也下不下来,闷热得很,土炕上一溜儿躺着二十七八个工徒,个个都脱得精赤,鼾声大作中,不时响起“啪”“啪”驱赶蚊蝇之声。

    工头邱六儿喝了二两米酒,烧得两眼通红,直勾勾地望着柴房,有些担心地问:“五爷,真的不妨事么?”

    杜五爷不屑地撇了撇嘴,骂道:“怂了?”他吐了口口水,“爷们干这事情也不是头回。那姓孙的傻不愣还被锁在工棚里,机会难得,你不上没人拉你!”他毫不讲究地在胯下挠了一把,快步朝柴房走过去,其它两个工头跟在他后面,邱六犹豫了一瞬,吞了口口水,也跟了上去。和破鞋烂娼相比,那姓孙的媳妇可是个良家妇人,没多久,柴房里就响起剧烈的挣扎和喘息声。

    第二天早晨,罗掌柜召见了这几个工头,黑着脸,二话没说,扬手就打了杜五一个巴掌,差点把他牙齿都打了出来。“大掌柜的。”杜五委屈地捂着脸,“小的知错了。”正如他所言,做这事情也不是一回了,从前有一个更漂亮的,还孝敬过掌柜的。

    “一群蠢猪,怎么就管不住下面那根玩意儿!”罗掌柜的骂道,“尽给我添乱!”他低着头,这姓孙的小子也真犯浑,居然到处嚷嚷着要告官。邱大官人前脚刚去关东催货,后脚就出了乱子,可教自己怎么交代。

    “掌柜的,”杜五涎着脸道,“那倒霉的工徒就算去告,衙门捕快都是要人证物证的,喊冤也没有用。”

    罗掌柜听得心头火起,抬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喝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能让他去见官么?”他黑着脸,喘了半晌的大气,眼中厉芒闪过,闷声道:“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见下面这四个工头愣在地下,冷冷喝道:“还不快滚!”

    走出账房,邱六而低声地试探道:“五爷,是要把男女两个做掉吗?”他顿了一顿,叹息道:“那女子还不错,可惜了。”带着微微的遗憾。杜五眼光微微一闪,狞笑道:“好小子,够胆色。”

    姓孙的闹嚷出来女人被污了的消息,仿佛一颗火星掉落在干柴堆上。本来引为工钱被扣而愤愤不平的工徒就更加愤怒,只不过在工头长期的威压下还不敢表现出来。“球,一群畜生!”包七丈这样的老实人也低声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帮杀千刀的。”郭宏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两三个工徒相互错身而过的时候,相互看了眼,眼中都是仇恨的目光。

    下工的时候,姓孙的被工头叫出去商量,后来夫妇都不见了,听说是掌柜的给了一大笔钱打发走了,甚至有人暗暗地羡慕那姓孙的好运气。直到第四天早晨,县衙的捕快过来问话,说是郊外挖药材的农人挖出了两具尸身,其中一个身上找到一张契据,表明这个人叫做孙吕,在邱氏工坊做五年工徒,期满之后,将兑现一百贯的工钱。因为工坊还没有兑现,所以孙吕小心地将这张他自己也不认得几个字的小纸卷在衣服缝隙里面。几个杀人凶手也没有搜出来。

    衙门的捕快照章办事,问了罗掌柜后,又问了和孙吕住一个棚子的工徒。这下子,整个工坊好像是冷水滴到油锅一样炸开了,捕快刚走不久,上千数工徒就不顾工头的威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杀人偿命!”“赖账的还钱!”不知是谁先开始吼起来,不少人都跟着嚷嚷。包七丈和郭宏也满脸通红地挤在人群里。“这帮孙子也太欺负人了!”郭宏回头来对包七丈道,他看见前面有个工徒已经和一个姓杨的工头抄骂抓扯起来,不一会儿就动上了拳脚。群情激奋下面,那些工头现在似乎也有些怂了,一个个没了平常的嚣张,如临大敌般手握刀剑弓弩,还有火铳,守在账房和库房的外面。

    外面的工徒闹得越来越凶,有的再喊“罗掌柜的出来说话!”“叫东家出来说话!”有的在叫“把工钱结给我们!”“杀人偿命!”还有的迷失了心性,开始砸织机,然后把那些碎木头朝着工头们丢过去。

    忽然,不知道是哪个工头手滑了,嗖了一声,一支弩箭直直地插在一个工徒的面门上。

    这下子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外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工徒人丛里面,顿时将土块木条雨点般的投掷过去,更多的人高声喊道:“反正是个死,跟他这些狗娘养的拼了!”

    账房和仓库的外面乱成一锅粥似的,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跌跌撞撞的朝前用去。前面的早就红了眼睛,扑上前去就抢夺工头手中的刀剑弓弩,有的还抢到了铁铳,也不会放铳,就当成趁手的棍棒朝着对面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平常耀武扬威惯了的工头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纷纷用手里的武器拼命地反抗。地上的血迹,渐渐蔓延开去,越来越大片,越来越粘稠,直到变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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