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勃?”萧塔赤一愣,宿直将军耶律勃素来桀骜不驯,怎会如此出力攻城?转念间便已明白,“耶律勃究竟是个契丹人,姓耶律的契丹人。”心中涌起一股难明味道,因为南山城破的兴奋也淡了许多,萧塔赤沉声道:“白雕营随本将上前督战!”他抬头看前方,各部辽军已经大举掩杀过去,骑兵手中火把万点摇晃,铁蹄轰鸣如雷,地面颤抖不止。

    巨盾车的炮窗再次打开了。盾车内有人迟疑着问道:“吴都监,大军正在夺城,还要开炮吗?”盾车内视界狭窄,炮手们依稀只见火把摇晃,也不知辽军是否已经抢到了城墙,若是贸然开炮的话,只恐怕误伤自己人。

    “这”吴春沉吟未决,他一个汉人,若是开炮打死了契丹人,只怕吃罪不起。过了一会儿,仍不敢妄自决定。正在这时,后面一骑飞驰而来,传令兵大声责问道:“萧都统问,火炮怎么哑了?夺不下城池,尔等全部就地斩首!”盾车内的炮手和驭手顿时脸色苍白,萧塔赤的军令森严,责罚向来说到做到。这城池若攻不下来,这盾车里人便全部身首异处了。

    “开炮,快,开炮!”情急之下,吴春不觉嗓子也吼破了。盾车内的炮手连忙点火,片刻后,“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巨大的石弹抛射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暗影,朝着人头涌动的那段城墙而去。

    城墙的缺口处的人群极为密集,下马夺城的辽军,拼死守城的汉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隆冬天气,双方都穿着厚厚的铠甲和皮袄。战团中心的人几乎没有叫喊,甚至连“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的声音都没有,双方军卒都用了最简单的动作,刺、砍,劈。每个人都同时面对了好几个敌人,没有人能挡得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军兵刃,唯有为自己的性命索取最大的代价,被砍杀刺死的人不断像木头一样倒下,有的尸体被汹涌的人群踩在脚下,有的却骨碌骨碌滚到斜坡之下,无论如何,这些尸体很快和着血水冻得僵硬,变成了城墙缺口的一部分。

    张鉊原先在火铳手战列的中间,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竟已冲到了最前方。这一场惨烈的搏斗,交战的双方都有种不把对方赶出这道城墙缺口决不罢休的气势。因为城墙缺口的狭窄,辽汉双方真正面对面的军卒反而不多,后面的士卒想要挤到前面都不太容易。虽然天气严寒,还没真正冲到两军交兵之处,许多军卒已经大汗淋漓。

    无论是城外辽军的炮垒,还是城头汉军的火炮,都没有停止轰击。收割性命的霰弹不时在人群的头顶飞过。军卒们在后面朝上冲的时候,只看得到同袍的后背,只有站在城墙坍塌形成的土堆上方,才看得见漫天的火把,无边无际的的辽军骑兵朝着这里冲来。不过,对面的弯刀和长矛,让汉军士卒没有任何余裕。

    “杀——”

    张鉊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弯刀重重劈了一下,虽然肩甲上凸起的肋条挡了一下,肩胛骨也被震得酸痛不止。新上来的辽军见这一刀没把他劈开,本能地愣了一下,张鉊忍住酸麻,左右手同时往前一送,这是个火铳手平常练了千百次的刺杀,枪刺顿时扎透了对方的鳞甲,张鉊闷哼一声,抽出枪刺,这次他再不敢分神,躲过了照着肋下劈来的一刀,倒转铳柄往上一撩,将对方的弯刀隔开,然后照着敌人的咽喉刺去,那辽军刚刚侧头躲过,又被旁边的汉军火铳手刺中了心口。

    又一个辽军冲了上来,这辽军手执一柄短矛,朝着张鉊的腹部刺来,眼看躲避不及,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一发沉重的石弹再度集中了城墙,已经崩塌这段废墟顿时吃受不住,夯土纷纷坍塌,正在缺口处激烈战斗着的汉辽军卒纷纷摔倒,密集的人群也仿佛崩塌的土堆一样向两边斜坡滚倒下去,前面一层层倒下来,后面的人吃不住劲儿,纷纷后腿。

    张鉊只觉两腿一软,那辽军长矛险而又险地从裆下滑过,两人同时向下倒去。“操。”张鉊惊出了一身冷汗,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向下猛插,人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崩塌的夯土往下滑去,直到被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拦住,张鉊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双眼圆睁的汉军尸体,这人他还认识,就这么没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顾不得多想什么,抬头看那城墙缺口,经过辽军巨炮轰击这一震动,汉军原先构筑的木桩土囊防线几乎完全倒塌了。因为双方士卒跌倒,刚才挤满了军卒的城墙缺口处竟是空了。

    “冲!”“快冲上去!”已经有好几个火铳手喊了起来。

    “冲!”张鉊的脸已经扑满灰尘,这股念头无比强烈,他翻身爬了起来,提起手中的火铳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土堆上方的缺口爬去,十几个汉军士卒和他一起冲了上去,惊魂未定的辽军才刚刚爬起身,正抬头朝上看过来。“终究是俺们先爬上来!”不知怎地,张鉊心中竟涌出一片得意和狂喜,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辽军,高声喊道:“兄弟们,把他们干下去!”挺起枪刺,第一个着土堆下方的辽军冲去。其他爬上缺口的汉军也一起发喊,端起枪刺,踉踉跄跄地朝下猛冲。

    辽军的脸越来越大,从最初的茫然变得恐惧,睁大了双眼,几乎来不及抵抗,张鉊一枪刺便刺入了一个人的胸膛,他的脑中热血上涌,根本没想到他已经一个人冲进了几十个辽军当中。可是,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又有几十名汉军冲了下来,而辽军居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朝土堆下方跑去。万斤巨炮的轰击,汉军所表现出来的勇猛,让这些刚才还拼死作战的辽军的勇气透支到了极点,终于崩溃了。

    张鉊见辽军转身而逃,松了口气,拼杀到现在,手脚都已经发软。“呼——”他脸上露出笑意,土堆上已经看不到站着的契丹人,远处是人山人海一般的辽军,他正想爬回缺口上方去,忽然,无数利箭从黑暗中射来,就在转瞬之间,十几个火铳手都中了箭。张鉊的胸口,脖子,腰腹都插满了箭矢,他只觉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土堆下面,最后一眼看见辽军混乱的脚步,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操,周宇你这狗娘养的,开炮,开炮——”留下这最后的念头,张鉊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快,抢城缺口!”萧平指挥放箭射杀了那些不知死活的汉军火铳手,他顾不得斥责那些退后的部属,拔出腰刀,意图亲自带人冲上缺口。唯有城墙土山缺口混战的地方,是汉军火炮霰弹难以全力发挥威力的地方,若适才汉军那几十个火铳手发了疯一样把宫帐军赶下了土山,辽军要冒着霰弹子仰攻,却是要付出成倍,几倍的性命。

    “轰——”“轰轰——”城头的火炮开始轰击土山下方,无数的霰弹子“嗤嗤”地四乱飞。“开炮!”“快,弹药——”周宇面无表情地喝道,适才火铳手冲锋抢到了宝贵的时间,只要城头炮火将敌人阻上一阻,汉军就能再度在城墙缺口处构筑起一道防线。

    镇远台里,赵行德面色凝重,他亲自夹起一枚烧红的圆铁实心弹放入了炮膛中,药包和湿泥土隔离层已经放入了进去,这烧红了的圆铁弹一旦放入,就要立刻点燃引线。红热的圆铁实心弹颤颤巍巍地放入炮膛,不少炮手都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有纱布裹着湿泥土相隔,但所有人都在担心这红热的圆铁弹就这么引爆了药包。赵行德将实心弹推入了膛底,药包没有立刻被引燃。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赵行德退到一旁,对炮长点了点头。

    这门炮早已对准了辽军那笨重庞大的乌龟壳,火药引线“滋啦滋啦”地燃烧,很快就烧入了炮眼,只见一缕黑烟冒起,很快——“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似乎比正常开火还要剧烈的震动。黑暗中,那烧红了圆铁弹带着划着看得见一道弧线,飞快地向辽军重炮的炮垒飞去。

    连同赵行德在内,所有火炮手几乎都在看着那道暗红色的弧线,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去,越来越接近“乌龟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成败在此一举。只见那颗红点带着巨大的惯性击中了乌龟壳,接着便没入了进去,消失不见。因为辽军的盾车在三百步以外,城池外炮火声喊杀声交织一片,众人根本听不到实心弹击中乌龟壳的声音,这一切仿佛都在沉默中进行的。

    镇远台里也是一片沉默,片刻之后,才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应该穿进去了。”赵行德凝望着那片黑暗,再度用肯定的语气道,“穿进去了!”不然以红热弹的亮度,弹出来也该有点光。众人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童云杰大声叫道:“打进去了!”更多人兴奋地大喊:“穿进去了!”整个镇远台里一片狂喜。好不容易按捺下来后,各炮位的炮长纷纷喊道:“快来给我来一发红热弹!”铁匠们忙不迭地将炉子里烧热的圆铁炮弹夹过去。

    “再来一发红热弹!”“轰——”“轰——”

    “轰——轰——轰——”一发发炽热的圆铁实心弹,划过一条条看得见的红色弧线,没入那个巨大的乌龟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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