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净婉献舞过后,店堂中客人犹意犹未尽的议论,旁边那桌客官,甚至为她腰围是一尺七寸还是一尺六寸争得面红耳赤。赵行德暗暗摇头。长生楼的仆役七州八脚将店堂中央清理干净。这时,有名穿紫色绸袍,腰挂白玉佩的中年人缓步走了出来,议论之声顿时弱了下来。只见他脸色肃然,朝着周围团团拱了拱手,朗声道:“打扰各位,本人乃长安三十八家玉行的行首,上官伯瑜。”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纷纷招呼道:“上官行首客气了。”“上官行首,幸会,幸会。”

    长安城外乃是商会自治的区域,而商会之中,又以八个行会势力最大,便是世人常谓长安八大行,指的是丝绸棉布行,金银铜器行,玉行,铁锡木器行,香料宝石行,粮食草料行,店船脚力行,放债牙当行,马牛羊驼行。这八大行会联合起来足以决定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区域里的大事,不仅仅影响着整个关中的市面,对蜀中,河中,甚至辽国和宋国的行市都有影响力。朝廷虽颁布了《自守市易律》,行会的势力也只是受到了削弱而已。长安八大行的声音,就连丞相府也不得不重视。上官伯瑜所在的玉行,控制了整个西域、昆仑山和蓝田山的石矿脉和水脉的出产,夏国、辽国和宋国市面上玉石十之八九都是三十八家玉行卖出,三十八家玉行世代通好,气同连枝,一起保持着玉石和玉器市面价钱的稳定上涨。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在宋国辽国,富商巨贾为了从各大玉行购买各种精致玉器,愿意付出数百贯,甚至数千贯上万贯的银钱,他们为了相互炫耀,甚至以为越贵越好,最后还要玉行平价出货把暴涨的市价平抑下来。在长安商市中,身为三十八家玉行的行首,上官伯瑜是威望极高,一呼百应的人物。

    “诸位都知晓,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分别是仁、义、智、勇、洁。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上官伯瑜的声音入耳让人心悦,众人早已知晓着玉之五德,听这位玉行行首说出来,感受便是和平常不同,他的声音温和而缓慢,“俗话说近朱者赤,长安三十八家玉行,远的可以追溯到盛唐年间,天天和玉石打着交道,也受了些玉德的好处,某等深信,这玉石的生意,非诚不立,非信不行,长安三十八家玉行,经营了前后三四百年的玉器,所秉持的便是一个‘诚’字,再加上一个‘信’字。所出玉石,玉器,都是西域昆仑山,关中蓝田山的矿脉和水脉而出,从未敢以其它杂色石头冒充美玉。”

    众人频频点头,上官伯瑜眼神却渐渐凌厉起,沉声道:“然而,最近却有些不良的商贩,从南蛮处采了一些贼石冒充玉石,雕琢成器,炫人耳目,混淆玉德,败坏风俗,真是我玉器行里奇耻大辱。”他挥了挥手,两个仆役搬着一个茶几上来,各种环佩、镯子、吊坠和杯盏都晶莹剔透,翡红,翠绿,冰花飘絮,在店中烛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赵行德一眼便认出了这种石头的来历,而且都是后世罕见的极品,他不禁吃惊地望着上官伯瑜,只见他面沉似水,左手举起自己随身玉佩,右手随意拿起桌上一件东西,缓缓道:“这些东西,虽然好似美玉,实则却是贼石。玉性温润,内敛如君子,秀雅若淑女,佩之则以温润之性养人祛病。贼石性寒凉色艳,佩之令人凉薄轻浮,戴它的日子久了,甚至可能折福夭寿。”上官伯瑜皱了皱眉头,仿佛很不习惯这般恶语伤人,他叹了口气道,“按照‘自守市易律’,有人愿买,有人愿卖,老夫也管不着他们,可是,老夫一辈子和玉器打交道,实不愿世人被贼石所蒙蔽,眼睁睁鱼目混珠,混淆了玉德,所以老夫不惜身家,将长安市面上的贼石尽量都搜罗了来,当众毁之,以警醒天下为贼石所蒙蔽的人。”

    “来人!”他再度挥了挥手,两个仆役抬了一筐出来,毫不怜惜的哗啦啦地倒在桌上。

    “老夫遍邀了长安的高士作证,便在今日现砸了这些贼石,维护玉德,今后老夫和三十八家玉行还要上书护国府,请朝廷早日发兵,讨伐南蛮贼窟,犁庭扫穴,捣毁了贼石矿脉,为天下人除害!”上官伯瑜说话间,仆役在席间走动,将六位贵宾从楼上雅间请了出来,也有一位仆役走到陈千里面前相请,陈千里向赵行德抱了声歉,收敛了笑容,脸色肃然地走到店堂中间。七个人在案几前面站成一排,仆役分别将圆铁锤递到众人手中。这铁锤个头很大,分量极为沉重,包括陈千里在内的八人都用双手持握。长生楼中的客人,有些早知内情,有的却没料到能看到这般火爆的场面,脸上都是兴奋激动的神色,有几个从衣袋中摸出上官伯瑜所说的那种“贼石”,面带鄙夷之色的放在桌上,另有几个则悄悄把腰上的玉佩塞了带子,生怕别人看见。当男宾都站好以后,一身劲装的林净婉也被仆役从内室请了出来,面罩严霜地站在案几前面,她纤小的两手中握住硕大铁锤的时候,店堂中的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

    “砸——”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砸!砸!砸!”众人有节奏的喊了起来,不少客人伸长了脖子,更有些站起山来,刚才摸出贼石放在桌上的那几位,一边大声喊着“砸!砸!砸!”一边将贼石拿在手上高高举起,只待重重摔在地上。

    赵行德不禁咋舌,这一排八人,他居然全部识得。除了玉行行首上官伯瑜,舞姬林净婉之外,还有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蟾、长安团练使陈千里,还有长安令周龙溪,长安学士府副史阮长龄,宗教裁判所长老苏千仞,丞相府贸易曹副史郑简言。若论官职资历,陈千里在后面这六人中倒是最低的。

    “请韩国公发号施令——”上官伯瑜谦让道。李蟾微微点了点头,吸了口气道:“诸位,准备好了,壹——二——三!”将手中的铁锤重重砸了下去,只听数声清脆的碎响,那些晶莹剔透的物件儿顿时被砸成了碎片。达官权贵下手砸了几下之后,便将铁锤放下,仆役们走了上来,为防碎片崩伤人,用桌布将这些物件全都紧紧裹紧,放到地上,再度当众挥动铁锤猛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砸到原本鼓囊囊的包袱变成扁扁的,想必里面的物件尽数化为碎屑后,方才罢手。

    随着这一锤一锤的猛砸,店中客人的兴奋也达到了最高点,众人高声地庆贺欢呼,庆幸自己目睹见证了这罕见维护玉德的举动。陈千里拍了拍了双手,对周围高声叫好的人拱拱手,才回到座中,对赵行德笑道:“如何,这场戏还有点意思吧?”

    “为何?”赵行德疑惑道。

    陈千里微微一笑,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沉声道:“你可知道,这西域和蓝田的玉脉矿山,每年给朝廷带来多少岁入,通过三十八家玉行售卖到辽宋两国的玉器,每年能为我们换回多少丝茶和牛羊吗?”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微微笑道,“蜀国征伐安南,还有好多蛮部未服,就在前个月,这贼石矿脉出产,不但干扰了玉器行市,还资助了南方蛮部的反叛,所以才有今日之举。而且,三十八家玉行可不只是在此地砸贼石而已。”

    “可是,”赵行德迟疑道,“这样也行么?”

    “当然可行,”陈千里笑道,“什么是玉?玉有五德?是是非非,都在文物风流而已。试问天下,能与我夏国竞逐文物风流者,除了宋国,再没别家了。可是宋国本身也不出产玉石。宋国的达官权贵,本身已经买进了大量的玉器,更不可能接受‘鱼目混珠’的‘贼石’。辽国,蛮部?”他有些嘲意道,“在这方面,只是跟着我们和宋国后面跑罢了。”

    这时旁边也有人愤愤道:“说起这贼石,原本是一钱不值的,后来宋国的商人发现了,便运到北方去骗蛮子的东西,发现这玩意儿好骗人,兜兜转转,才流传到关中,我夏国是什么地方,怎能容此种恶紫夺朱的事情继续下去。”

    赵行德一时哑然,陈千里说了句大实话,能竞逐文物风流者,唯关东关西而已。宋国虽然兵马不强,但宋国所产的上等笔墨纸砚,花纹精美异常的布帛,工序繁杂的茶饼,精美绝伦的瓷器,都畅销于夏国,说到底,还是文物风流,能够让关东的审美和性情,影响到关西而已。赵行德在辽东所见,辽国和女真的器皿也有可取之处,但是中原人是鄙薄而绝不可能使用的。

    赵行德喝了口茶水,心中叹息了一声,想起了战事缠绵的云州城,不知这场辽宋鏖兵,将会如何收场。大宋确实文物风流,但在很多的时候,单凭着文采风流,是决定不了战争的结局的。在这个时代,没有强大的武力,一切都是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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