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州码头,十几只大船停泊在一起,保义军在此补充最后一批粮草。和赵行德预料一样,江陵水师并没有拦阻鄂州船只西进,甚至在给足了买路钱后,连上船检查都没有。大江宽阔,江水平缓,蒙蒙的白雾笼罩在江面上,显得十分安静。再往西去便滩多水急,航道十分狭窄,江流湍急,水底下密布礁石。若要逆流而上,光靠风帆和摇橹不行,非得雇纤夫在岸上拖动木船不可。因此,保义军便在归州停留了数日,分开航行的各部也重新在了聚集在一起。赵行德也再次召集诸将,商讨为房州解围之事。

    陆明宇忧道:“接到秦寨主的消息,攻打房州的辽贼的骑兵厉害,辽将十分谨慎,派兵抄掠乡野都是百骑以上出没,每趟护送粮草更在两千骑以上。秦寨主他们试着打过一次辽军的辎重,结果死伤了不少兄弟,最后还是退走了。”他见有人面露不屑之色,犹豫了片刻,又道,“护送有千余辽贼骑兵,秦寨主他们去劫粮,秦寨主两千多个兄弟死伤了四百多人他没说辽贼死伤多少,但依我看,恐怕也没杀死几个辽贼。”诸将一片哗然。

    赵行德点了点头,辽军连战连胜,士气盛到极点,确实不容易。

    “襄阳有十万兵马都不去援救房州,凭什么让咱们去啊。”有人小声发着牢骚。

    “秦寨主说,辽贼有五千多人马,每次护送粮草,都是两千多骑以上。另外还有裹挟一万多山外的签军。”陆明宇继续道。房州乃是荆湖北路最穷困的地方之一,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所以山贼水寇也多。房州是山区,地方偏僻,称呼外地人是“山外来的”。

    闻听敌军势大,诸将脸色都有些严峻。原来觉得是朝中奸臣作怪,官军无能,到了这份上,马上就要和辽兵交战,众人的心理也变得沉甸甸的。辽军占据河南河北后,各州县义军蜂起。但因为这个缘故,义军与辽兵正面交战的时候,却每每一触即溃。

    赵行德察言观色,这些新收的部属竟然隐隐有了惧意。水寇们向来都是见利则上,不敌便走,此刻虽然成了官军,但要他们去攻打强敌,却是有些为难。见此情形,赵行德按下要商讨的将略,吩咐道:“先到船头去看看拉纤的夫子。”

    诸将不虞有他,纷纷起身跟在赵行德身后。这时,江岸上已经聚集两三百名纤夫,夫子们还不知道这是运官军的官船,仿佛嗷嗷待哺的黄雀一样看着江中停泊的船队。这时江南已经暖和,但三峡一带仍是春寒,这些纤夫都赤足,衣衫褴褛,脊背上一条条的都是绳索勒出的瘢痕。江风隐隐送来“贵客,要拉纤的么?”“大官人,用夫子吗?”的呼声。

    “船队要走灯影峡、黄牛峡、崆岭峡、牛肝马肺峡,出了兵书宝剑峡后,在江北上岸。”石景魁指点着航道,“我们要用的夫子多,出双倍的钱的话才能招到足够人手,一艘船用了六十个纤夫,一共是九百多个夫子。”保义军账目公开,因为赵行德不愿强征夫子,雇佣纤夫所费银钱不菲,负责账务的石景魁也向诸军将做了交代,以免诸将非议。

    赵行德点点头,同意道:“我们不要欺压他们,就给双份工钱。”他转过头,对陆明宇、罗闲十等将道,“这些拉纤的都是贫寒客户,江水里挣一天的命,所得不过两百多钱而已。本来纤夫们不需缴税,但自从北虏侵凌,朝廷为了养兵平乱,加征赋税,每天都要交五十钱御虏捐。家有妻儿老小,只能粥菜度日而已。”他的语气带着丝丝萧索之意,“辽军占了河南河北,朝廷又要大举用兵,这赋税将来必定是有增无减,再加苛政陈陈相因,上胥吏上下其手,东南民力耗尽,逼得百姓们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也不稀奇。”

    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潮腥的空气,江风吹得眼角有些湿润。

    “真是岂有此理!”夏猫儿愤愤道。他本是水上打渔的,因为不忿捐税苛杂才落草的,听说又要加税,便忍不住打了个抱不平。其它诸将也有恻然之色。罗闲十眼露深思,不知赵行德为何提及此事,便凝神听他下文。

    赵行德看了看夏猫儿,感叹道:“上次你去嘉鱼县催饷,县里面上缴的赋税,我们身上之衣,口中之食,一多半还要从这些平常百姓身上出来。如今我们不过数十州县之地,以数十州县之民力,挽天下之倾覆,百姓们所承担的,就是不可能是承担的重负。辽军再强,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可辜负了这些苦熬着生活的百姓。”

    话尽于此,诸将都明白他的意思,适才有心退缩的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隐隐的惭愧。

    张无敌伸手“啪”地一拍船舷,大声道:“我们自去和辽狗拼了!夏猫儿也道:“老子皱皱眉毛,下辈子就是变牛做马!”陆明宇和罗闲十也深为感佩,罗闲十抱拳道:“草莽中人不识大体,请赵将军发令恕罪!”

    赵行德笑道:“何罪之有,赵某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的。”

    众将随着他呵呵笑了起来。虽然不知赵行德什么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但保义军成军以来,他处置军中大小事务都井井有条,陆明宇、罗闲十等人看在眼中,便知赵行德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经验丰富的一员宿将。他们也是欣慰中带着奇怪,只是不敢多问。

    回到船舱中,众将沉下心来,一起商讨如何击败房州的辽军。罗闲十建议想办法截断辽军的粮道,但陆明宇反对说,辽军本来储积有大批粮草,运粮的次数并不频繁,且对粮道遮护严密,秦寨主劫粮已经失败了。陆明宇又建议以疑兵骚扰辽军,引其来攻,然后寻一处险要山谷设伏,辽军骑兵在山地作战不便,必吃大亏。罗闲十则道设伏之事可一不可再,辽军在山地吃过亏之后,肯定不回再上当了。如果辽军只呆在房州城周围都是平原,要破敌解围就非易事。诸将多是盗贼出身,想出来的破敌之策,没有一条是和敌军硬碰硬打仗的。赵行德心中点头,暗道保义军这种风气倒是喜忧参半,将来如果真要驱逐北虏,还是要能打硬仗才行。

    罗闲十见赵行德皆不置可否,便笑道:“赵将军不言不语,若是胸有成算,不妨明白吩咐我等。”这时,陆明宇等人才醒过来,似乎刚才过于积极,反而把赵行德落在一边。

    赵行德笑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赵某正是要听听大家的计策。破敌之策,我也有个主意,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他顿了一顿,见诸将都凝神听着,便手指着房陵的山川地势图道:“我观此地四面高耸,唯中间洼下去一块平原,又河流交错,乃是水攻的大好地方。”

    这一句惊醒了梦中人,房陵这地方,自古以来水患最重,从周朝到春秋战国,地名便称为“防渚”,直到秦朝时才将“防渚”之“防”改为了房屋之“房”。诸将虽然不知这段典故,但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对于荆襄的风土地理却是大概知晓,知道房州一年四季都水患肆虐,以至于防汛的戍卒遍布州境,遇有水汛便立刻禀报。如今辽贼入寇,这些防汛的戍卒都是撤了,但那些湖泊水流却仍在那儿。

    “水淹七军啊!”张无敌一拍桌子道。

    陆明宇沉吟道:“辽贼善骑,咱们善水战,等我们和秦寨主他们合兵以后,让秦寨主指点几个山沟做截水的地方,这季节有桃花汛,等山水积起来了,咱们再掘堤防水,淹死这帮辽贼!”他眼中灼灼有光,满是钦佩之意。

    罗闲十微笑着补充道:“就算淹不死,房州城外泥泞一片,辽贼的战马也跑步起来了。咱们打仗也不吃亏!”诸将所说这些,赵行德其实大都想到了,但授人以鱼未如授人以渔。他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愿自己全部包办,而是引导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一步步将这个计策完善起来。见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石景魁忧道:“若以水攻,怕只怕水患害民。”赵行德眉宇也微微一皱。

    罗闲十却道:“房州附近的百姓,不是进山避祸,就被辽贼拉了签军,坝子上已经没剩多少人。再说,”他指着那几条纵横河流道,“这里河流众多,水涨起来最多半日一日,就能尽数泻出去,百姓稍微躲避一下就不会遇难,而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对付辽贼了。”

    石景魁点了点头,认同了罗闲十的说法。这水攻之策,因地势最为重要,在和房州的地头蛇,青峰寨和太平寨的人马汇合之前,暂时还不能做出更详尽的方案。保义军诸将便又商量些扩大战果的办法,例如派出细作混入签军当中,发水时一起作乱,战后截住房州通往山外的要道,不令辽军逃走等等。有了破敌之策后,众人的信心倍增,议起事来也格外精神抖擞,颇有灭此朝食的气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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