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强推授田制,总的来说,还算是顺利。

    府衙县衙里,各种文牍簿册堆积如山,赎买田产、编制户籍、授田簿册,文官书吏们忙得不亦乐乎。宋国征收赋税的簿册上不但有田产数字,还对田产划分了等级,如今洛阳府也按照簿册,对田产一一定价赎买。洛阳附近州县的田产总计三百八十余万亩,视膏腴瘠薄不同,一亩田值钱两百文至两贯钱不等。这法子看似公允,可急坏了不少富户地主,盖因为从前大家为了逃避田赋,不但藏了数量极大的隐田,还和官府胥吏勾结,刻意将良田登记为荒田、薄田。而朝廷按田赋簿册赎买的话,富户地主吃亏就大了。

    这几个月以来,地主富户奔走于官衙,多如过江之鲫,大部分都按着老套路,私下托请州府县衙的老吏,偷偷改动田赋簿册,更改登记田产的数量和等级。而夏国自从入主洛阳以后,为了稳定局势,对宋国官吏以安抚留用为主,并未大加裁汰,官吏们最初还战战兢兢,后来发觉平安无事,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富户托请更改簿册,胥吏们趁机上下其手,大发一笔横财。

    然而,洛阳府冷眼旁观三个月之后,府令袁兴宗突然从关西调来税吏三百余人。

    干练的关西税吏开始逐个清查,洛阳官吏则惶惶不可终日。州县田赋历年都有账簿,这一清查,田赋簿册顿时漏洞百出。贪墨在关西是重罪,祸及子孙。洛阳府严查之下,州县官吏自尽五人,下狱询问四百六十七人,定罪二百七十二人,革职一百五十八人,仅仅三十六人官复原职。

    袁兴宗将州县衙门彻底“清洗”了一遍,洛阳士绅中也风声鹤唳,深恐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有人甚至准备逃亡到汴梁。袁兴宗又上书丞相府,力主重新丈量田亩,按照实际田产的面积和等级发给赎金。因为赎田涉及银钱数目庞大,丞相府发行了赎田券,核定年息为四厘。地主既可以要求现银给付低价,也可以直接领取赎田券,将来旱涝保收的吃年息。消息出来后,洛阳些动摇的局面立刻安定。丞相府很快同意了重新丈量田亩的计划。

    关东弥漫着的怨气、恐惧的气氛,一夕之间全部烟消云散。

    重新丈量田亩后,洛阳一带赎田总数由三百余万增至五百余万亩,世家富户欢欣鼓舞。

    官场空出来许多位置。除了少部分被关西的税吏取代外,大部分还是由关东人担任。袁兴宗周围也聚集了一批关东出身的幕僚和文吏。前面的教训竖立了律法威严,新上来的官吏就要谨小慎微得多。这次大换血以后,关东官场陈腐习气被一扫而空。袁兴宗下狱治罪的数百官吏,顿时被大部分士绅忘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关西朝廷和洛阳府令袁兴宗的歌功颂德之声。有人猜测,以安抚关东之功,又和驻军洛阳的太子交情不浅,袁兴宗甚至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夏国丞相。

    洛阳府后衙,几名青衫书吏坐在堂中,关注地望着上首。堂中危襟正坐着的一名文官,正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洛阳府令袁兴宗。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春风得意的样子,反而满脸凝重之色,一卷奏折平放在桌面上。几位幕僚脸上都是紧张,洛阳府对授田提出了其它一些想法,一个月前上书丞相府,不知结果究竟如何?只看府令大人这神情,显然有些不妙。

    “府令大人,丞相的意思如何?”

    “授田制不可动摇,”袁兴宗沉默良久,叹道:“变动田制,以后不可再提起。”

    他一手将书案上的公函合拢。这份公函实际上是一封密信,对袁兴宗这个得力臂助,丞相柳毅的语气罕见的严厉。丞相府得到洛阳府变动授田制的建议后,算是十分机敏地秘而不宣了。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护国府和大将军府还是听到了风声,护国府以动摇国本为由,不但强烈反对。许多校尉都要求丞相罢免洛阳府令,好在柳毅将压力一力承担了下来。然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田制就是护国府的逆鳞,如果洛阳府再次触动的话,乱了军心,就算皇帝陈宣出面,也未必保得住袁兴宗。

    “可是,府令大人?”幕僚冯国才犹有不甘,似乎还想争取一下。

    “还真以为我朝是武夫当国,军士粗鲁不文么?”通判潘少微心中暗道,“护国府的厉害,你们这关东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他是从关西衙署中一点点历练出来的,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这一次上书。四面烽烟再起,校尉们大都在各地领兵,在敦煌护国府议事的人数由两百人减少到了不到一百人。然而,人数的减少反而更容易统一意见,护国府对各种事件的处置和反应也比平常要迅速了很多,特别变动授田制这种“危及国本”的事情。而这些“关东人”却偏偏建议变动授田制。

    他们认为一户六十亩授田,太过死板,农户有的勤恳耕种,有的却懒惰愚钝,与其一视同仁,不如根据经营田产的情况,逐年增减每户授田的数目。粮食收获多的,授田可由六十亩增加九十亩,一百二十亩,甚至两百亩、三百亩。粮食收获少的,朝廷将逐年收回授田。不善稼穑的农夫将逐渐被排挤出去,洛阳工商大兴,正好需要大量招募工徒。此外,关东民间的旧俗,壮丁们可以组成播种、耕地、施肥、收割的队伍,在农忙时帮却劳力不足的户主干农活儿。

    粮食的产出肯定会大大增加,最大的受益者,还是朝廷的国库。不过,农户的数量将会减少,授田又不不均匀。那些复杂而又困难的事务,还是要靠州县,里正、乡役来做。每个地方,都由官府统一收取三成的田赋,并转交给各地军府,再由军府分配给军士。这样一来,地方上大部分权柄就转到了文官手中,军府虽然省事,可对地方和荫户的控制力也大大下降了。校尉们都是军士推举出来的,一个个如精似鬼一样,焉能看不出来?

    潘少微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嘴,将目光移向窗外。

    “袁大人,”书吏黄敬之低声道:“我们可以再度上书相府”

    “住口。”袁兴宗打断了他的话。他神色萧然,叹道:“我们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便好。变动田制的事情,非同小可。本官从前是太过轻忽了,今后也不可再提。”他看了看书房中几名属吏,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柳丞相虽然保住了袁兴宗,但护国府校尉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怀疑洛阳府有人被收买,以至与关东士绅沆瀣一气。因此,在袁兴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十数名察奸曹的官吏已经在来洛阳的路上了。

    幕僚们退下去后,袁兴宗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清廉自守,自不怕别人来查,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有些疲惫地想到:“关东人多地狭,授田六十亩,不过惠及这一代人而已。要治理关东,死守授田制终究是不行的。百姓繁衍生息,人口滋长,就要提高粮食的产出才能养活。还要大兴工商才有事做。一户六十亩不变,局面终究维系不下去。除非,,像宋国那样往海上拓展垦殖去,可是,波涛险恶,这条路当真这么走得通吗?”

    昨天有经验的水手望见乌云密布,便大呼天象不对,言之凿凿称一场大风雨即将到来。

    暴风雨中航行,哪怕是在近海也是极端危险的,赵行德只得下令船队靠岸,寻了一处海边的港湾避风。明明是正午时分,天空却是漆黑一片,天空像漏了一般,大雨瓢泼而下,即使在港湾内也是海浪汹涌。闪电如火蛇般划破长空,伴之以霹雳般的雷声。此时此刻,全体水师将士,连同赵行德本人都无比庆幸昨天的英明决断。

    港湾中,八十余艘海船不断颠簸起伏,仿佛随时可能颠覆的纸船。

    海风劲吹,拍天浊浪一个接着一个,拍击着船身乱晃。船身不断剧烈摇晃,锚链一次次绷得笔直,底舱的水手听见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如果不是回头浪很大,肯定有船只被风浪卷走。各个舱中,没固定好的整个柜子倒了,各种瓶瓶罐罐满地乱滚。外面风浪声忽大忽小,或如鬼哭狼嚎一般尖利,或如攻城锤“砰砰”地撞击船身。

    除了极少数在甲板上望风的人,大部分水手用绳索绑在木板床上。

    有人面色苍白,有人不断呕吐,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断地祈求神佛保佑。自从南海水师出海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风浪。这凛然天威让每个人都生出了莫可抗御的无力感。赵行德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吐得一塌糊涂,他现在更后悔没有让军队上岸扎营。这船万一沉了,水手们不知有几个能在风浪里逃出生天。虽然泥石流同样十分危险,但呆在岸上毕竟会好受一些,泥石流也不一定会发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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