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肆一座工棚改成的营房内,数百地铺却排成五纵行。()

    这座兵营虽然简陋,却比其他营房整齐许多。广南天气炎热,士卒都没发给被枕,随身衣物卷成一个小包袱,放在本来是枕头的地方,晚上可以枕着睡觉。木杆枪则一律靠墙架设,远远看去,各种事物摆放都呈整齐地一条直线。营房虽然没有围墙,但普通士卒起居都沿着地上所划各种黑白线走动,丝毫没有别的团练营房那样杂乱无章。

    “全部都有,起立,”一个军官摸样的在门口喊道,“干活啦!干活儿啦!”

    短暂的混乱过后,团练兵各自取了长枪,十人一伍,百人一都,在床铺间的过道中列好队列,人人脸色肃静,没有交头接耳的一轮,在都头和伍长地带领下,老老实实地走出了营房。五百士卒列成阵势,只用了一小会儿功夫,营指挥周瑞鳞仍然皱眉看着这些兵卒,一个个脸色呆滞,双目无神,就像是被圈在织机旁干活儿的工徒一样,根本没有上所说的“壮怀激烈”,“人人感奋”之状。就要上阵杀敌了。

    周瑞鳞原本想了好长一段慷慨激昂的话,可看着这些家伙却顿失了兴致。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周瑞鳞腹诽道,马上要上阵见真章了。

    他们本是工徒,在周瑞麟刚开始接手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时,还觉得这些人十分好管,至少比各地流民要整齐得多,可接触久了,就开始觉得这些家伙简直是朽木。对工徒出身的士卒来说,迫不得已当兵吃粮,也跟工坊里干活儿拿工钱一回事,出工不出力的时候多,真到了上阵的时候也不肯冲在前面,人人左右观望,生怕自己多干了活就吃亏。因此,周瑞鳞不得不按照治兵斋赵先生的方法,将这些工徒狠cāo了一段时间的前进队列,他们不愿冲在前面,那么大家齐头并进,就谁也逃不脱了。

    因为队列整齐,广州团练衙门把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看做“堪战”的精锐。

    所以,州学才费了“一大笔”银钱给“堪战”的团练营配上了两当甲,每个兵卒还有一千五百文的月钱。兵部有编制的禁军和厢军营头才有朝廷配发的铁甲。各地州学本着能省就省的态度,认为背后不需要铠甲,所以两当甲前面是一块厚铁板,后面只有楠竹板。所以,这种用细细的绳索穿起来的“两当”铠甲,是广州工坊本地造的,一领只需三贯钱,不到兵部步人甲价钱的十分之一。当然,团练军官也可以自己破费为营头才买兵甲,如同清远营指挥骆欢一样,不过,像骆欢这样肯破家为国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前铁后竹的两当甲也就成了广州团练“精锐”的特色。

    “这可不是cāo练,”周瑞鳞拿着棍子绕着队伍一圈,大声喊道:“但是,到了战场上,拿出cāo练的精神头来!耳朵只听军令行事,不要慌张,不要乱跑乱动!你们要是有本事和贼寇放对厮杀,就尽管脱离队伍自己跑!”他扯着嗓子喝道:“都听清楚了吗?”

    众工徒早已养成服从的习惯,几乎立刻回大声回答:“清楚了!”

    “好,”周瑞鳞点点头,“很好!”

    看着士卒们的面孔,他迟疑了一瞬,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都要有妻儿要养活,谁都不相似,记住,战场上越是镇定不乱,你就越可能活着回来!”他提高声量,吼道,“现在,向右转,向前走!”他的嗓子稍稍有些发涩,从没上过战场,周瑞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或者回来,不过,大丈夫受命之日,即忘其家,周家一百八十多口族人都住在广州城内,周瑞鳞死了自有旁人来延续宗族。可若是广州城破,覆朝之下无完卵,周氏宗族就会立刻被败亡。从这点来说,周瑞鳞比他手下的兵卒们更应该为朝廷卖命,事实上也是这样。

    一名旗手高举营旗在前,五百团练兵扛着长枪整齐地在南肆的断垣残壁中穿行。

    团练兵们都是南肆一带的工徒,这片街坊对他们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许多人甚至参加了捍海城的修筑,然而,前面的战况,唯有指挥周瑞鳞才清楚,周瑞鳞挎着刀行走在营旗旁边,脸色凝重。午后时分,贼寇再度攻下捍海城,知府衙门调遣十数个营反攻过去,结果被贼寇杀得大溃,捍海城北遗尸无数,宋军的军心亦大沮。

    贼寇攻下捍海城墙后,毫不掩饰地调集重兵,要看顺势扫荡南肆,直扑广州城下。

    所以,广州府衙集中了二十五个营头近万团练兵,准备趁贼寇立足未稳之际,再度发起反攻,不让贼寇舒舒服服地在岸上休息。陈公举等人对这次反攻寄予了极大期望,广州城南的团练营头,几乎都投入了进去。一支又一支的宋军团练营从破旧的营房中开拔,他们穿过断垣残壁,如同小溪汇成大河一般,渐渐汇集在捍海城北面临时构筑的一道营垒后面。

    宋军营垒上空飘起了各种各样的旗帜,示敌以强。

    在贼寇围攻下苦苦支撑的广州团练,还没有示弱的本钱。许多驻扎在南面的团练营先到,当周瑞鳞率领的工徒营抵达时,整齐的两当甲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后娘养的,”刘三七低声骂道,“凭什么他们有铠甲,还能缩在城下面,咱们却要拼死拼活。”他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许多衣衫褴褛的团练兵眼红地看着工徒营的两当,战场上有甲和五甲,很可能就是生死之分。

    “他们打仗比我们少,每个月还有一千五百文月钱,他***!”

    “是啊,我们只有五百文安家费!”

    “都是义勇,咋就差这么大咧?!”

    抱怨声传到左念远耳中,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到了现在,他明白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

    这一仗下来,不知道有几个人活下去,士卒们要发发牢骚,就让他们发。

    左念远和周瑞鳞是州学的同窗好友,广州告急,两人分别带兵之后,营中诸事繁杂,战场上这还是第一回在碰面。他特意站在营垒上,对周瑞鳞挥了挥手,周瑞鳞见了也微微一笑,行进中脚步未停,手掌作势虚劈了一下,示意大家都要奋身杀敌,左念远点点头,目送周瑞鳞带着他的营行进到营垒中间位置,加入了步卒大阵。周瑞鳞这营驻扎的地方离捍海城远,所以,当他们到达后不久,参与反攻捍海城的各个营头也陆续会齐了。

    按照府衙的部署,“精锐”的十营团练结成了如棋盘般的前阵,其他团练营为后阵。

    左念远这一营刚刚才受过重挫,被编在后阵,刘三七等人的抱怨才稍稍平复。**辣的太阳底下,宋军的动静被对面一览无余,海寇见官军列阵,也纷纷鼓噪起来,有的挥刀搭箭,有的大声叫骂,广南团练当即骂回去,到了后来,海寇当众冲着对面拉屎撒尿,而团练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战场上空充满污言秽语和哄笑嘲骂,让左念远等人直皱眉头。

    “准备好了?”子城城头,陈公举对旗牌官道,“擂鼓!”

    “咚咚咚——”

    “轰——”“轰——”“轰——”

    第一通鼓,安置在城头的铁桶炮向贼寇发射了第一轮炮弹。

    当年赵行德指教,捍海城筑城一定要在城头铁桶炮的范围内,而且一定要事先校准,此刻收到了奇效,原本十分不准的圆铁炮弹,三三两两地落在捍海城附近,城头只见烟尘四起,近处则血肉横飞,一片凄厉的惨叫,原本严阵以待的海寇阵势顿时乱了起来。擂鼓第二通,宋军前阵缓缓朝捍海城压上去,而城头铁桶炮再度发射了一轮,扰乱海寇的阵势,擂鼓第三通,前阵宋军距离瀚海城已不过百步,城头铁桶炮停止射击。

    周瑞麟拔出了战刀,大喊道:“向前冲,不要乱!”

    团练营的步伐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已经是在小跑,后阵也大声地呐喊助威。捍海城后面,海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弓箭手在弯弓搭箭,锋利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对准了直奔而来的团练兵。城墙南面,许多海寇还在集结,大食武士面朝西方做完了祷告,各自拔出了弯刀。

    “保持队列!”周瑞麟大声喊道,“向前冲!”

    距离贼寇还有三十步,前面的团练兵已经看得到敌人的脸孔。

    这时,只听一声锣响,对面箭矢如飞蝗般射了过来。

    前几排的团练兵射到一片,一枚利箭擦着周瑞鳞的额头飞过去,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宋军前阵顿显混乱,有人犹豫地放慢了脚步。

    “往前冲!”周瑞鳞大声道:“背心没有铁甲,向前冲还有活路,后退就是死!”

    他奋力挥刀,带动麾下的士卒向前冲去。海寇放过一轮箭后,弓手后继乏力,箭矢立时稀疏下来。这时,宋军前阵距离贼寇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团练兵们齐声呐喊,直挺挺地端着长枪朝城墙冲过去。这道城墙南面挖有壕沟,北面非但没有壕沟阻挡反攻,还提早筑了许多宽阔的土坡,团练兵高声呐喊着,顺着这些土坡冲了上去,和海寇搅在了一起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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