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下午,织德联军对手筒山城发动进攻。防守薄弱的手筒山城被一鼓而下,织田家大军乘胜而进,于4月1日抵达金崎城下。

    而同一日,雨秋平也亲自策马赶到小谷城下,求见浅井长政。

    浅井家的人本来对织田家的态度已经非常恶劣,之前的织田家使者就被关在门外不准进入。然而,由于来的是和浅井家有旧的雨秋平,门卫也没有太过难为他,而是带着他去了天守阁。

    走去天守阁的一路上,雨秋平的心都跳得很快。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浅井长政,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织田信长做出这样背信弃义,不尊重浅井家的事情,让雨秋平感觉无地自容。他本想改变历史,改变织田家和浅井家刀剑相向的悲剧。然而,织田信长却违背了和雨秋平的诺言。现如今,想要让历史不再重演,就只有劝说浅井长政不要和织田家决裂这一条路了。

    雨秋平知道,这很难。按照浅井长政的性子,让他这样忍辱负重实在是太难了。然而,他已经别无他法。他也坚信,靠着自己的口才和与浅井长政这十几年的交情,或许可以做些什么的。

    这一切念头,都在他打开门,看到一身白衣的浅井长政的那一刻,化为泡影。

    因为浅井长政脸上的坚毅,是雨秋平从未见过的。

    ·

    “长政!”雨秋平几乎在第一句话开口时就已经接近失态,因为浅井长政平静和决然的态度仿佛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实在是非常抱歉!”雨秋平当场给浅井长政行了一个大礼,“主公倒行逆施,背信弃义,枉顾浅井家的情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在这里代主公给你,给浅井家谢罪了!”

    “兄长何罪之有?”浅井长政匆忙扶起雨秋平,自己却低声苦笑了一下,“而织田殿下,又何曾认为自己有罪?”

    “不是这样的。”雨秋平一把抓住了浅井长政扶着自己肩膀的双臂,急急地开口道,“主公他也感觉非常抱歉,绝对这样对不起浅井家,才让我…”

    “兄长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的。”浅井长政看着雨秋平脸上慌张的神色,忽然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还记得去年在京都时,兄长就问过我,如果织田家和朝仓家为敌,我该何去何从?”

    “我当时就有点害怕,担心这件事真的到来。”浅井长政微微抬起头,目光也飘得很远,仿佛在追忆往事,“但是我转念一想,觉得织田殿下断不会如此,兄长可能是杞人忧天了。毕竟我浅井家也是朝仓家的盟友,就算织田家与朝仓家为敌,也会事先征求浅井家的意见吧。”

    “可是现在想起来,还是兄长更了解织田殿下,幼稚的反而是我啊。”浅井长政苦笑了一下,有些颓唐地摇了摇头,“织田殿下的眼里只有天下和他的利益,又岂会在乎所谓的大义?为了他的目标,他什么都可以舍弃。朝仓家是这样的,浅井家也是这样的,天下大义也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背信弃义而专门派兄长来道歉呢?这恐怕只是兄长为了弥合兵燹而自己做出的努力吧。”

    见浅井长政已经把话说开了,雨秋平也没办法继续掩饰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对焦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随口低声开口道:“长政,那你打算怎么办?”

    “兄长明白的。”浅井长政抬起头,直视着雨秋平的双眼。他眼神中的清澈,宛若冬日的雪花那样单纯。而他脸色的坚定,却又比寒冬里的松柏更加不可动摇。

    “我要为了义而战。”

    ·

    “长政!你冷静一下!”雨秋平刚刚稳下来的心神再次大乱,他按住浅井长政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制止浅井家的行动一样,“朝仓家比织田家实力弱得太多了,此刻织田家已经势成,就算你去帮朝仓家也难有改观。”

    “昔日里的浅井家也比六角家弱得太多了,一次一次被欺凌得颠沛流离,可是朝仓家却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援手,救我浅井家如水火之中。”浅井长政再次回想起往事,声音里也逐渐带上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浅井家数次濒临灭亡,都是朝仓家鼎力相助,才保得浅井家香火存续,才能有浅井家今日的强大。这份大恩大德,我们浅井家世代铭记。如今恩人面临绝境,浅井家又岂能坐视不理?”浅井长政顿了顿,语气也在此变得无比坚定。他用右手摁在家传武士刀的刀柄上,掷地有声地沉声道:“若是如此忘恩负义,长政他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自称为武士?”

    “长政,我知道你是为了义而战。可是此刻,你和织田家也是盟友,你还是我的义弟,还是阿市的丈夫,织田家的妹婿。”雨秋平连珠炮似的开口道,徒劳地想要说服浅井长政,“织田家没有背弃和浅井家的同盟,只是进攻朝仓家。而你若是协助朝仓家,就是主动破盟者!浅井家就要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

    “而且主公这次奉幕府之名出征,你若是协助朝仓家对抗织田家,不仅有违盟约大义,还违背了将军的命令,更是违背武士的大义。”雨秋平喘了口气,握住浅井长政双肩的手使劲摇了摇,继续开口道:“而如今,织田家已成为日本最强,是统一天下,结束乱世的不二人选。长政你若是不协助织田家,反而向织田家开战,那就是阻碍了天下的平定,让近江乃至于近畿百姓再次陷入战火,让全天下百姓多在战乱中挣扎数年乃至数十年啊!如此,可是违背了天下大义!”

    “你不是最讲究义吗,你不是为义而战吗?”雨秋平已经急得口不择言,沉声质问道:“如此枉顾天下大义,长政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面对雨秋平的质问,浅井长政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他望着雨秋平,沉默了半晌后,忽然开口道:“兄长,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不明小义,何以明大义?”浅井长政看了眼怔在原地的雨秋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是天下人人都明小义,大义自然而至。若是不明小义,所谓的大义不过是违背道义的借口罢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如今织田家比朝仓家强多了。如果不想冒着风险,如果想要攫取利益,浅井家只需保持中立便可。而正如兄长刚才所说的那番大义之论,想要为自己的懦弱找到理由,实在有太多的借口可以找了。”然而,浅井长政说到这里,自己却先摇了摇头,“可是不明小义,大义又如何谈起?朝仓家对浅井家有着再造之恩,若是连知恩图报这小义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脸空谈大义?浅井家又有什么脸立足于这世上?既然如此,我就选择最艰难的路,来捍卫自己的义。”

    “没用的,长政!别犯傻了啊!”雨秋平看到浅井长政如此坚决,自己已经是方寸大乱,却仍然硬着头皮劝说道,“不是你帮了朝仓家,朝仓家就可以免于灭顶之灾的!织田家坐拥超过200万石的领土,已非浅井家、朝仓家可以匹敌!你现在去帮助朝仓家,只是杯水车薪!到头来,朝仓家还是会被织田家消灭,你也无能为力!反倒是你的列祖列宗辛苦传下来的浅井家基业要毁于一旦啊!你做不到的!”

    浅井长政听到雨秋平如此刻薄地分析,却没有丝毫动怒,而是忽然开口打断道:

    “兄长,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和我说过,人的一生有两次成长。”

    “第一次,是发现自己不是无所不能,有许多事情是无论再努力也做不到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在意识到自己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之后,仍然努力去做的时候。”

    雨秋平闻言一下子愣住了,握着浅井长政肩膀的手,也无力地垂下,磕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我现在,就是在意识到有些事情无论也做不到后,还要努力去做。无论是救下朝仓家也好,捍卫武士的义也好。哪怕我注定做不到,我也要为义而战。”浅井长政十分歉意地向雨秋平行了个礼,“所以抱歉了兄长,我不能接受你的斡旋。请你代我向织田家带去,浅井家即将与您为敌的消息吧。”

    ·

    雨秋平沉默了良久,目光在浅井长政的脸上、身上胡乱地扫着,思绪也在乱窜。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未来和浅井家的兵戎相见。

    “再次见面时,我们就是敌人了吗?”雨秋平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道。

    “在战场上会是敌人,但是兄长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兄长!兄长对长政,还有对长政一家、对浅井家的恩惠,即使到了九泉之下,长政仍然铭记在心。”浅井长政闻言也有些伤感,低声开口道。

    雨秋平继续望着浅井长政,脑袋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忽然发现,浅井长政此刻正穿着他噩梦里的那身白衣,而周围天守阁里的景象,也和噩梦中无二。

    雨秋平仿佛瞬间被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死死地再次抓住了浅井长政的肩膀,厉声咆哮道:“长政!你会死的啊!你打不过织田信长的!浅井家会灭亡的!以他的性格,他会杀了你的啊!你死了,阿市怎么办?茶茶怎么办?阿初怎么办!新九郎怎么办!还有刚出生的阿江又该怎么办?你有想过吗?你对得起他们吗?”

    雨秋平连续的狂吼喊得他几乎脱力,眼泪也夺眶而出,以至于他喊出最后一句话时,嗓子已经沙哑到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

    当雨秋平说到阿市和几个子女时,仿佛戳到了浅井长政心里最为柔软的地方。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眶也微微湿润了,嘴巴开合了几下,也没能说出话来。

    半晌后,他忽然起身,转过身来,背对着雨秋平,不希望自己的流泪被义兄看到。兄弟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房间里只听得到眼泪从脸颊滑落,坠在地板上的滴答声。

    良久,浅井长政不知是想了多少东西,忽然微笑着开口道:

    “兄长,你还记得吗。那是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你第一次和我提起治乱循环。”浅井长政想起了往事,深以为然地低声道:“你和我说,天下之所以不断治乱循环,天下百姓之所以要一次次饱受战乱之苦,就是因为每一次政权兴替,都是靠着黑暗和杀戮的手段,而枉顾光明大义。这黑暗的记忆给天下蒙上阴影,以至于后世的俊杰们,也想着用同样的方式推翻政权,取而代之。”

    “而兄长还说,要想真正结束这治乱循环,要想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就必须要捍卫正道,用法律和制度来维护光明大义。”浅井长政说到了自己的理想,语气也逐渐变得有且激动,“这不就是吾等武士应该倾尽生命为之奋斗的吗!”

    “我看得到兄长的努力,兄长在河内和泉的那番尝试,就是想用权力的制衡来限制每个人,来维护法律和制度不被践踏!”浅井长政越说语速越快,越说越是兴奋,“长政愚钝,没有兄长那样的大才,想不出那些能够匡正天下的法律和制度!”

    “但是兄长想出的法律和制度,归根结底,也是要用来捍卫光明大义的。若是世间没有光明大义,若是世人不愿意相信光明大义还在,那兄长的法律和制度也没有立足之本啊,不是吗?”浅井长政说到这里,忽然扭过头来,骄傲地朝着雨秋平一笑,右手也缓缓地摁在了刀柄上。

    “兄长大才,万万不可在乱世中陨落,但是长政不一样。长政唯有赌上一切,为了捍卫光明大义而战。若是长政的义举,能让天下所有有志之士都能为之振奋,能唤醒所有沉醉于黑暗和杀戮中的人,能让天下所有人都以长政为先驱而捍卫大义,长政又有何惧?”

    ·

    浅井长政边说,边缓缓地抽刀出鞘。让那锋利的武士刀沐浴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明。刀身如明镜一般反射着一切光景,透过刀身,仿佛可以看到身后无数的景象。有泪流满面的雨秋平;有雨秋平身后天守阁的大门;有大门外小谷城的城郭;有城郭外熙熙攘攘的城下町;还仿佛有着整个近畿的百姓,全天下的万民;和那虽然虚无缥缈,却仿佛清晰可见的太平盛世。

    他抬起头,望着刀柄上浅井家的家徽,意气风发地大声喝道:

    “长政愿意以死殉义,为兄长的太平盛世——”

    “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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