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场雪还没消融,又一场雪盖上,圣诞节在飞雪纷纷中渐行渐近。

    叶峋早已经安排好了行程去看极光,宋良辰还估算着,叶峋现在这状态,估计会把行程给推掉。没想叶峋不但没推掉,还重又露出笑脸来,领着她坐上飞机,不远万里去看北地极光。

    宋良辰是个特别扛冻的,但叶峋不扛冻,遂宋良辰也只能在屋里看看。不过,极光景象,宋良辰已看过几次,并不至于太稀罕,而且她是真的觉得眼中所见的极光,还不如她屋里那幅画。上天的雄伟奇丽令人心存敬畏,满怀感叹,而人类在看同类的作品时,往往看的是其中饱含的情感。

    极光仍不知疲倦地在天际绽放异彩时,宋良辰裹着毯子昏昏睡去,半明半暗中,叶峋轻轻贴近宋良辰,呼吸轻浅而匀称,缓慢而悠长。一呼一吸间,有淡淡香气弥漫,宋良辰偏爱基调为木香的香水,冬天时,她多半爱用琥珀,带点暖意,温和却有距离。

    “古往今来,人类都热衷于向种种奇异的天象许愿,一直以来,我对此嗤之以鼻。但是良辰,我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向天象许的愿都能实现。”叶峋说着,低低轻笑一声,满室空寂与窗外绚烂色彩成强烈对比:“小时候,我也许过愿,对着流星雨,只要能让我妈好起来,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既使那是一场流星雨,而不是一颗流星,我的心愿仍然没有实现过。”

    “或许,是我的心不够赤诚,所以当年留不下她,现在留不住你。”

    “良辰,告诉我,要付出什么才能留下你?”

    暖香依然飘散,呼吸还是那么平缓,裹在毯子里的宋良辰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叶峋轻挑起她的一缕发丝,过好一会儿才似叹似笑地低哼一声,说:“你会说,只要是我,付出什么也留不下你,是吧,良辰。你们都一样,或决绝地用阴阳相隔来永别,或用决裂的姿态头也不回的作别。良辰,爱你,是我唯一犯下的错,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肯留下……”

    这句未完的话后是长久的沉默无言,或许是十几分钟,或许是几十分钟,又或许更长。

    然后,叶峋开口:“如你所愿,我放手,你走。”

    宋良辰本来就在睡和不睡的边缘,如果叶峋不开口,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彻底睡死过去,但叶峋一开口,出于警觉,宋良辰顿时就清醒了两分。越听越清醒,叶峋说“是我的心不够赤诚,所以当年留不下她,现在留不住你”时,宋良辰的心不免抽了一下。

    早些年的记忆如同被岁月尘封的酒,这时拆开来,入口柔软,却又意外的辛辣。他们曾一起渡过失去父亲与母亲的阴暗岁月,那时,纵使他们并不如何相亲,却比任何人都更信赖彼此,因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那时,仿佛这世上都只有他们俩一样,他们彼此排遣心中的悲痛,彼此用有限的稚嫩的言语和行为抚慰对方的心灵,冷时互相取暖,失眠时只要对方不言不语地陪伴着,便有寄托,便不孤独不害怕。

    他说“或决绝地用阴阳相隔来永别,或用决裂的姿态头也不回的作别。良辰,爱你,是我唯一犯下的错”时,前一句,她有所不忍,后一句,她不同意,完全彻底地不同意。以爱为名的侵犯岂止是错,那分明是罪恶是罪孽,是把道德观放到一边不谈,也有法律认定有罪的行径。

    最后,他说“如你所愿,我放手,你走”时,宋良辰差点要跳起来问一句:“真的吗,你确定,你不会现在说放手,回头又反悔吧?”

    但宋良辰忍住了,她现在在“睡觉”,哪怕是听到了最想听的,也不该这样,她要真跳起来问那么一句,只怕真的都能变成假的。万里长征都打算走了,不差这一步两步,眼下一定要稳住,否则只会前功尽弃,白费一番水磨工夫。

    叶峋没有再开口,不过他看到了宋良辰微微勾动的手指,也看到了她轻动的睫毛,还有稍微比刚才要急促一些的呼吸。这一切都证明,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宋良辰都听在耳里。不过,她没立即面带惊喜地一蹦三尺高,也让叶峋见识到了宋小虫的成长,倒是比从前更沉得住气。

    叶峋的话,九分是真,只最后一句“我放手,你走”是假的。前边句句字字都是真,都是夜静无人时,曾在他脑海中盘旋过的。甚至,有些话现在还能牵动他心神,关于母亲,关于许愿,关于阴阳相隔等等,都是他心中积存已久的诘问。

    “你会去找郑景云吧,我早该清楚,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呢。你当然会喜欢郑景云那样的,看每一眼,都阳光灿烂。但是,良辰,你最好不要去找他,最好不要,最好。”叶峋这话还是真的,不过这些话,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个字都是斟字酌句推敲出来的“剧本”。

    “不能爱我,也不要爱上任何人,就算放你走,也并不意味着我能容忍你身边有其他人。”

    明明是满含威胁的话,却能让人听出许多来,有无处安放的心意,有求而不得的阴沉,还有就算自言自语也要咬牙强撑的“这样也好”,甚至还有许多形容不出来的复杂表达。这让宋良辰的心也跟着复杂无比,这是她期盼的,她确实既兴奋又激动,但却又不免因叶峋的一番话而忆起往昔来。

    他们曾那样彼此需要,彼此依靠,憎恶无法抹去,记忆也一样,长久相处的依赖也一样。

    当然,宋良辰不会因为这样复杂的情绪就说“不,我不走,我留下来,我会试着爱你”。这样的话,宋良辰确信,她这辈子都不会对叶峋说出口。两个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的人,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选择,像从前那样做并不太亲昵的兄妹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事实已经证明过,他们作兄妹,远比作……伴侣要更好得多。

    叶峋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时才靠着沙发休息片刻,叶峋明显无法入睡,所以宋良辰就一直装睡。直到早上热情的旅馆老板送来早餐,他们才齐齐“醒”过来,洗漱吃早饭,然后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他们12月26号下午的飞机,除了今天还要在这里待两天,这时候宋良辰反倒安下心来,不用再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扑倒在床|上。而且,也正好趁这两天看看,叶峋所说的“我放手,你走”有多真。

    两人就这样彼此试探着演着,渡过了他们原本应该轻松惬意美好浪漫的观赏极光之旅,坐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人心里都一样的累。但一个明显地表现出来,一个却充满疑问,像是发现点什么,却又不是很清楚一样。

    宋良辰在等,等叶峋明明白白对既没有真睡,也没有装睡的她说:“良辰,我放手,你走。”

    但这一等,就等到寒假,等到了春节渐近,等到芳姑把年货都置办齐全了,还是没有等到叶峋那句。明明在看极光时她还确定叶峋是认真的,但这么一拖,宋良辰又不确定起来。

    恰就在她不确定之后,叶峋在满街璀璨如银河的元宵灯会上,叶峋站在一盏兔子灯下站了很久,然后回过头来,如同说“这盏灯扎得还行”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良辰,我从来不作无望的等待,原来以为对你例外,但事实上,还是一样。虽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但我依然不确定日后会不会后悔,所以,如果你想离开,尽快。”

    “好,我知道。”

    “尽早把毕业作品赶出来,学位证书会给你办好,有想申请的学校去跟孙助理,他会替你处理。该考的证书,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到时候让孙助理安排你出国。”叶峋一副“我帮你,只到这里”的态度。

    这态度反倒让宋良辰打消了心底的疑虑:“嗯。”

    “良辰,如果我们不是那样开始,结果会不同吗?”

    强硬如叶峋,竟然也会问出这样软弱的话来,宋良辰没忍住叹了口气,过片刻才答话:“不知道,我以为事已至此,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是不重要,只是我的心还不肯死而已。”

    “哥……”

    “不要叫我哥,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当年能再坚持一点,从头到尾都反对他们结婚,是不是就不会存在所谓的兄妹关系。没有这层关系,没有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良辰,你说,是不是?”叶峋神情形态犹如困兽,想挣脱,挣脱不了,想适应,适应不能,无计可施的他仿佛只能向内施压,企盼自我和谐。但是,就像何叙说的那样,不是每件事都能自我消化。

    宋良辰又是一声叹息:“也许。”

    虽然心底没有“也许”,只有“不是”,但面对这样的叶峋,宋良辰竟然无法说出口。

    默默在心底暗骂一句“你真贱啊宋良辰”,然后继续在心里叹气,这时候正该反手就抽他一脸啊!虽然很清楚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激怒他,可答“也许”也太软了,甩他一脸“呵呵”才是最高贵冷艳耳光响亮又还在安全线内的答复。

    诶,算了,都能远走高飞了,不要计较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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