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着卢运启的小汽车在黄昏中向道里驶去。小汽车是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出售的最新式奈喜牌卧车长方形的车体软软的靠垫坐上去很舒服。卢运启原先坐的是镶铜边的大马车小汽车是新近才买的。现在是大马车和小汽车交替着使用什么时候该出什么车他心中自有安排。例如今天去接的是两位年纪比较轻的现代人物自然要派小汽车了。如果换上一位前朝遗老那就当然要派大马车了。bsp;卢运启住在道里炮队街北头一所幽静的宅院里。这个炮队街里的住户有一半是白俄建筑也是中俄参半。当年沙俄帝国才开始修筑中东铁路的时候就把总指挥机关“铁路总公司”设在还没成为城市的哈尔滨接着就开进来大批侵略军队其中有一队炮兵就驻在炮队街这一带。于是这里就变成了老毛子炮兵兵营从早到晚人喊马叫炮车隆隆炮队街的名字也就随之而诞生了。它是和沙俄帝国的侵略罪行紧紧相连的。

    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的小汽车一直开到卢运启家的大门前。门灯已经亮了柔和的光线照着深绿色的大门一块乳白色的牌子挂在高大的水泥门框上上写“卢宅”二字。左边大门扇上挖了一个小门。如今大门和小门都紧闭着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后大门呀的一声开了汽车徐徐地驶进院中。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大门两旁竟站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黄两个完全不同的老头儿。小而瘦的老头穿着对襟的白色中国便服头上戴着帽子嘴上留着两络长髯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大而胖的老头穿着一身深绿色厚呢子制服衣袖和裤腿上绣着红道高高的衣领上盘了好几条金线四个衣服兜上也镶着金边一排黄铜扣子擦得锃亮深绿色的大盖帽子上也缀着金线和红道。一张宽大的脸盘子上突出一个肥大的鼻子头一双深陷的黄眼珠上面是一寸多长的黄眼眉两撇浓密得像毛刷子一样的黄胡子从两端向上卷起脚下登了一双闪光的黑皮鞋。这身穿戴这副仪表说他是大俄罗斯帝国的将军也完全有人相信。可是如今正和那位中国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旁向着开进来的小汽车微微鞠着躬。本来像这样的白俄在那时的哈尔滨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多是站在外国人经营的大商店、大旅馆、大饭店的玻璃门后专管拉门。见着衣着华丽的人前来忙彬彬有礼地拉开双门躬身请进;见着衣履平常的人推门便不理不睬任你自己走人;如果遇见衣服褴楼的想要进门便双手一伸把你推将出去。在那个时代衣服就是身份证通行卡甚至可以成为进攻和防御的武器。难怪果戈理把一个小官吏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写得为一件外套断送了性命。

    对这些王一民本来都是熟知的用不着奇怪。但是使他想不到的是在这位老名士卢运启家的大门旁竟然也站着这样一个外国洋人。所不同的是还有一位中国老人和他平分秋色共管双门这大概也和卢家的车辆一样是中西合办各有妙用吧。

    车开进了大门向前徐徐驶去。王一民向院内环视了一下在朦胧的夜色里只见假山石掩映在树木中一座凉亭隐约可见凉亭下似乎还有一池春水在白光里闪着涟漪。想不到在这拥挤的街道里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金钱和权势可以创造奇迹闹市里也会出现别有洞天的去处。

    车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俄式楼房前边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却显得很高很有气魄大块花岗石的墙根粗壮的半圆形水泥柱脚雕花的窗口用铁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圆圆的楼顶都显示出俄罗斯化的巴洛克建筑特点。这时楼里的窗帘已经垂下隐隐地透出一线线灯光。

    塞上萧引王一民下了汽车。

    楼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梳着一条大辩的女佣人站在门旁。她穿着一件天蓝色上衣高领子、宽袖口、圆衣襟下边是深蓝色的肥腿裤子裤腿散着脚下是双紫色缎鞋。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轻妇女至少落后了十年但却颇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端端正正仪态大方。这时她微笑着向塞上萧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说:“萧先生老爷正在客厅里会客他请你们二位在楼上小书房里等他。”

    塞上萧点点头说了声“好”就领着王一民向楼内走去。

    一进楼门是间比较宽敞的堂屋地左右一边两个门周围墙上木制的墙围子高与人齐。在左侧墙上挂着一张苦瓜和尚道济的山水画画得意境苍莽景象蓬勃很有气势。画旁是一副对联上写:

    人品若山极崇敬

    情怀与水同清幽

    对联上款写启翁世大人补壁下款写晚生青萍涂鸦。王一民知道这青萍也是他们吉林的一个名士字是学唐代书法家李偯的下笔纵横意态动人真是自成一家了。

    屋的正面是通二楼的折回式楼梯黑漆的楼梯扶手厚厚的紫红色地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塞上萧和王一民上了二楼。跟在他们身后的女佣人忙抢前走了几步拉开东面一扇屋门躬立门旁微笑着请他们进去。

    王一民随着塞上萧迈进屋门只觉一阵幽香之气扑鼻而来。屋里紫色的窗帘整齐地垂下来枝形吊灯从屋顶上投下柔和的灯光一张古色古香紫檀雕花条几横在窗前一端摆着一个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窑青花瓷瓶里面插着一束盛开的丁香花;另一端置一青铜古鼎一缕淡淡的青烟正从里面袅袅上升。挨着古鼎摆着玉石笔筒里面插满了大小提斗和毛笔。四张镶着大理石的铁梨木太师椅分别摆在条几两旁一套宽大的皮沙摆在一排高大的书架旁书架里摆满了线装书。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八大山人朱耷的水墨画以苍浑的笔触深郁的气氛画出一幅荒凉寂寞杏无人烟的图景。画旁挂着何绍基写的6放翁的诗句:

    山河兴废供搔

    身世安危入倚楼。

    门上又悬了四个大字:立身惟清。字写得劲健纵横自然体势一笔而成真是堪称大家了。下面题着“运启”二字是屋主人自己的手笔。王一民看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手好字真是名不虚传了。

    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女佣人迈着轻盈的碎步端着盖碗茶进来了。她走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行动轻捷得像只猫。开始王一民以为还是方才那一个但注意一看不是换了。这个比方才那个年纪小点长得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才使王一民几乎认错了。

    等女佣人放好茶退出去以后王一民笑着对塞上萧说:“他家的佣人都穿统一的制服吗?”

    塞上萧笑着说:“卢老颇愿在这上花心思。初次来的时候我也觉着奇怪后来听我叔叔说卢老有四个年轻女佣人都是粗通文墨的姑娘。他经常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教她们待人接物出人进退的礼仪。她们的服装不但是一样的而且常常更换。经常穿的就是现在我们看见的这种样式。可是那次他在黑龙江省长的任上宴请驻哈尔滨二十一国领事时竟给这四个姑娘穿上了白色的连衣裙一条大辫子变成了两条圆口缎鞋也变成了高跟鞋……”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习惯吗?别穿不好在外国人面前跌倒了。”

    “早练好了。让她们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赛跑都没问题要是兴女的踩高跷她们四个都不用练。”

    “你真能玄。”

    “是真的我叔叔说当时都传遍了哈尔滨成了新闻了。”

    “通过办报的一说自然成为新闻了。”

    “这话要让我叔叔那些办报的听见会对你大兴问罪之师的说不定还会给你编上一条登在报上呢。

    “那我反倒可以出名了。”

    两人说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方才那个女佣人又端着一盘咖啡酒糖和一盘奶油点心走进来轻轻地放在沙前的茶几上。

    塞上萧这时向她问道:“卢老会的是什么客人?”

    “名片上写的是省参事官秘书室的。”

    塞上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扒开一块酒糖塞在嘴里。王一民一听却心中一动便接着话茬问道:“是卢老的熟朋友吗?”

    “不是。”姑娘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老爷拿到名片后想了一会儿才让请到客厅里接见的。”

    姑娘说完退了出去。

    塞上萧递给王一民一块酒糖说:“吃吧肚子有点空了。一会儿见见面就走吧。家里一帮人等着呢。

    “你要着忙就先回去初次见面我怎么好抽身就走呢。”王一民一边说一边盘算着方才女佣人说的那不之客。

    “不行我非把你拉走不可。”塞上萧一拍王一民的手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从前在北平住学生公寓的时候我经常去找李汉下饭馆每次我都能把他拖走无论他有什么理由也拗不过我在这上我可有办法了。

    “我和汉可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都像苦行僧。你都快三十岁了不谈恋爱不结婚。他呢更不像话那么好的夫人扔下就跑了。闹得石玉芳逢人就打听见人就问好几个月前还给我来过信呢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要能见着他非得狠狠地熊他一顿不可!

    “你不了解人各有志呀!”

    “我知道你们那个志!是为你们那个主义……”

    “别又胡说八道!”王一民见他还要说下去忙止住他说。

    “好好我不说了。”

    塞上萧又拿起一块酒糖塞在嘴里咂了两口又忍不住地说道:“从小就在一块你们走的哪条道我不用看闭着眼睛听声儿也听明白了。我佩服你们敬重你们虽然我自己不想于而且也于不来但是我同情、支持你们你们也应该相信我别看我平常马马虎虎可是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塞上萧是有良心的……”

    塞上萧越说越有些激动了王一民忙又拦住他说:“你这扯哪去了谁表示过不相信你呢?”

    “相信为什么有的事始终不告诉我?”塞上萧脸都有些红了。

    王一民也有些紧张了。他不知道塞上萧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从来没向塞上萧透露过任何有关党的情况而且也避讳谈这个问题。他们住在一起来往一条街道出人一个房门天长日久有没有被他现什么呢?王一民想到这里禁不住问道:“你指什么?”

    “李汉的去向他在什么地方?”塞上萧脱口而出地说‘我敢断言你是完全清楚的。可是我问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告诉我你们怕什么?怕我把他吃了?怕我上日寇、汉奸那儿去告密?“

    塞上萧一边说着一边喘着粗气。王一民一听原是这个问题反倒松了一口气。他见塞上萧那气哼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正当他要回答塞上萧的时候从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老年人的咳嗽声。王一民忙对塞上萧摆了摆手塞上萧也向屋门望去。

    屋门开了先进来的是引他们上楼的那个姑娘她推开门后便端端正正地侍立在门旁接着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进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个儿不高长瓜脸六十多岁脸上皱纹不多长长的眉毛下长着一双还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边有着明显的鹰钩薄薄的嘴唇护着一口整齐的白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牙齿这样完整也是不多见的。他面孔红润身板溜直两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胡须配着那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花白头。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养生有术保养得体。他上身穿着深灰色串绸对襟小褂下身却是藏青色的西服裤子法国派力斯毛料裤线笔直。脚下是皮底中国布鞋。

    他身后跟着那个方才进出捧茶的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她手里托着一个雕花银盘里面放一盏盖碗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钢水烟袋。

    他进门后先站在门前双手抱拳对着王一民和塞上萧拱了拱手说:“实在抱歉不但没有远迎还让二位久候了。”说完没等塞上萧介绍他就对王一民说道:“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当年的丰采都汇集于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

    他一进来的时候王一民和塞上萧就都起身离座相迎了。这时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早就想过府拜望老伯只怕扰您清静不敢造次。”

    “哪里哪里。”卢运启一伸双手一边一个拉住王一民和塞上萧说“快请坐快请坐!”

    卢运启拉二人坐在皮沙上。那个托着银盘的姑娘轻快地走过来把盖碗和水烟袋放在卢运启面前。

    卢运启一看摆在王、塞面前的也是同样盖碗忽然一皱眉说:“哎怎么给他们二位也斟这种清茶呢。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喝外国饮料尤其像塞上萧先生这样知名的作家。快煮两杯咖啡来要浓浓的。”这时他又对塞上萧一笑说“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里说‘人生需要不断的刺激’还说‘刺激是一种推动力’。我现在就给你们加一点推动力。”

    说到这里他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两个姑娘都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声住了以后塞上萧摆摆手说:“我那都是胡说八道让卢老这样满腹经纶的老前辈见笑了。”

    “哪里的话我还是喜欢看看白话文的你没看我都能记住你那有创见的警句了吗。何况人要顺乎潮流。所以我就主张我那个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话文。我不是让他拿给你几篇看看吗?”

    “我看过了。”塞上萧点点头说“大公子还是很有才华的。”

    “哪有什么才华。我看是胡言乱语功底太差。我是主张作白话文也要有文言文的根底的所以我才请一民世兄来对他多加一些教诲给他打好古文的根底!”他转过脸来对王一民说“听说一民完全继承了家学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诣墨笔字也写得出神人化将来老朽还要向你请教请教。”

    “老伯这样过奖实在使一民惭愧。”王一民一指门上边“立身惟清”四个大字说“您这四个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学一辈子怕也学不来。”

    卢运启高兴得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说这字好也有人说它不好呢。世上很多东西都是难以定论的。门户之见互相褒贬写柳字的说赵宇太弱写赵字的又说柳字太野。画工笔的说写意画是任意涂鸦;通写意的说工笔画是照猫画虎。唱谭派的说汪派高而无韵;唱汪派的说谭派暗而无声。打太极拳的说行意拳是小门类;练行意拳的说太极拳虚有雅名。真是各持己见互不让步既有文人相轻也有派别之争。这样就更使人感到知己之难得了。伯牙为什么摔琴呢就因为一生难得遇见一个知音者呀!今天一民这样称赞老朽这几个字也可称是知己了但愿我们今后做个忘年之交吧。”

    这老人说得高兴了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话在他嘴里就像倒提着口袋往外倒东西一样畅通无阻。

    王一民和塞上萧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他话音一住两人同声说了些不敢当今后要请老前辈多加指教之类的话。这时两个姑娘用银盘端着一套专喝咖啡用的细瓷壶碗走进来。细高挑的瓷壶上印着几个黄头的小大使显然是专门从外国买进来的。两个姑娘分别斟完咖啡以后又退了出去。在这当中塞上萧偷偷地看了看手表又悄悄向王一民示意王一民故意装作没看见。但是却被这位年高而目光敏锐的老人看见了。他看了看塞上萧说:“怎么?你们还有什么约会吗?”

    王一民一见不妙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是专门来拜见老伯的。”

    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对塞上萧微微摇着头说:“不对我看塞上萧先生好像……”

    塞上萧也觉出不大好但他是个能编剧本和小说的人编点什么来的倒现成。这时忙编了一个理由说:“没有什么事。我是怕卢老才会完客疲劳了……”

    塞上萧才说到这卢运启就高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们看我这样像疲劳的样子吗?连续会见一天客人我也不会疲劳的。”他止住笑声又正容地说“不过也要看什么客人像方才我送走的那个人连来两个我就会透不过气来。可是那也不是由于疲劳只是肝火上升令人气恼而已。”

    一块阴云罩在卢运启脸上了。他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

    王一民忙抓住时机表现得随随便便地问道:“是什么客人使老伯这样气恼?”

    “从鬼门关里钻出来的。”卢运启一顿盖碗水星子浅到茶几上和手上他忽然觉察到有些失态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平了平气。然后哑然一笑地说道:“是一个不之客日寇玉旨雄一派来的。”

    王一民有意挑问道:“老伯和玉旨雄一有来往吗?”

    “素昧平生。”卢运启一挥手说“不过我早就听说过此人。当年我在滨江道尹任上的时候他就是日寇侵略中国的大本营——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调查课长是那个所谓对满洲的‘国策公司’的重要成员。此人个头不大活动能力却很强经常看到他在报纸上出头露面表演讲是个伪装成笑脸的枭鸟、豺狼!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国敌互相来往!”

    “那他怎么找到老伯府上?”

    “他们想借我这块招牌用用。”卢运启又淡淡地笑笑说“他们这个大‘满洲帝国’遭到全中国土农工商各界的反对全世界主持公道的人士也对日寇怒目相向。他们匆匆忙忙把博仪扶上台又网罗了一些所谓社会名流为他们撑持门面以便打出满洲独立自治的旗号掩盖天下人之耳目。但是真正的有识之士跟他们走的百里无一。他们越来越感到那几棵朽木支撑不住博仪的宝座就又把同撒出来了。前些时候派我两个得鱼忘签的门生来向我暗送秋波。接着我那旧同僚新汉奸吕荣寰又登门拜访劝我出山都让我给顶回去了。今天王旨雄一的使者又来了我以年老多病昏聩无能既无出山之望亦无出山之力等词为由又给项走了。”

    王一民表示赞叹地点点头说:“老伯有此胆识和气节真给我们晚生后辈做出了好榜样。不过我想他们既然把同撒出来了就不会空着拉回去。老伯当然会想到他们的下一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卢运启一拍茶几说“我卢某虽然不肖也不会和那些汉奸卖国贼为伍!你看看他们网罗了一些什么人:豆腐匠出身的胡子头张景惠竟然当了军政部大臣;多少年前就认贼作父的大烟鬼熙洽也爬进了宫廷;以出卖国家矿山资源而起家在哈尔滨开义祥火磨厂的老奸商韩云阶竟掌起龙江省的大印;因为强占父妾而杀父逼母的禽兽金某人竟当了警察厅长;目不识丁的江洋大盗也成了滨江警备司令部的司令。流氓、赌徒、光棍、无赖和那些货真价实的鸡鸣狗盗之徒都坐上了大堂这样群丑云集的伪政权里怎能坐进正人君子!卢某人宁肯昂死在日寇屠刀之下也不会叛国投敌做千古的罪人!”

    “老伯真是肝胆照日月忠义贯长虹!这一席话使一民听了真是胜读十年书啊。可惜在这法西斯血腥统治的天地里没有我们这亡国之人表言论的自由不然老伯真可以写篇《正气歌》那样千古传颂的好文章一可以传之子孙后代二可以使当今世人知道老伯这浩然正气免得像现在这样到处窃窃私议众说纷纭其中多有误解和非议……”

    “哦?果真是这样?”卢运启双眉紧锁捋着胡子正色问道“世兄都听见些什么议论?”

    “无非说老伯要出山了。有的说要代替火磨老板韩云阶出任龙江省长;有的说要到长春——就是他们的新京去当大臣;甚至有的说郑孝胥是老伯当年的老上司他向日本人推荐想让老伯到日满协和总会去当……”

    王一民刚说到这里只见卢运启圆睁双眼一拍桌子腾身站起说:“去当汉奸!去当卖国贼!去给日寇屠刀贴金!去往洒遍国人鲜血的土地上栽花!不提这个郑孝胥还则罢了一提起他老夫真是气满胸膛!不错当年他在安徽、广东按察使任上的时候老朽充当过他的按察分司。那时他沐猴而冠装成正人君子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所以蒙蔽了不少人包括老朽在内对他着实敬重。哪知他竟在晚年当了大汉奸头号卖国贼和日寇合谋从天津诱胁博仪到了东北。他也就厚着脸皮登上了国务总理大臣的可耻坐席。前些时候我看他在大同自治会馆表训示竟说‘所谓王道者即合群之学而已’。想不到他竟不伦不类到如此程度飞禽走兽中也有‘合群’者难道也是遵循了王道吗?一个人大节一坏就什么都不顾了!”

    “老伯说得极是!”王一民也激动地点着头说“这反映了一个叛徒的内心矛盾思想上的混乱。但是主要说明他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实用主义者。只要对他有利他就可以抛开道义、真理、学问顺嘴胡说而不以为耻。”

    “有道理!有见地!”卢运启又坐在王一民身旁连连点着头说“世兄不但继承了家学而且能用之于当今时事使之切中时弊言之有物。老朽能为犬子得到这样良师而高兴!”

    “请老伯勿使公子以师相称能成为益友一民即于愿足矣!”王一民也仿效着卢运启的样子抱起双拳说道。

    一句话又说得卢运启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坐在一旁的塞上萧早已心急如焚了。他怕时间太长柳絮影等不到他回去就跑了也怕怨他冷淡。但是由于方才的教训使他不好再低头看手表也不敢再向王一民递眼色了。他本来如坐针毡比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蚂蚁烫急了还可以蹦跳侥幸者甚至还可以跑出去。可他却只能老老实实在那里坐着。不但坐着还得随着卢运启那慷慨激昂的感情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此国家大事无动于衷怎行!塞上萧是个自由主义者本不习惯于做违背自己感情的表演但今天是在这位老名士、长者面前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也只好做违心的表演了。违心终究是难受的事所以他坐在那里就更加难熬。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浓咖啡只盼望他们那激动的感情能快点冷静下来谈话好早一点告一段落。现在他趁着卢运启大笑的机会忙对王一民说道:“卢老年过花甲身体虽好也不宜于过度兴奋我们还是告退吧。”

    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王一民是理解的。但是卢运启却感到有点上下接不着茬儿。他停住笑声对塞上萧眨了眨眼睛忽然又笑起来说:“我明白了!塞上萧先生今晚一定有约会不然不会这样……好了老朽现在就端茶送客罢。”他又转对王一民说“不知小儿何时拜师为宜?”

    还没等王一民回答塞上萧马上接过来说:“明天晚上还是我送一民来由我直接给公子介绍卢老就不要多操心了。”

    “好一言为定。”卢运启又对王一民说“适才我们的话并未说完得暇还要再谈。老朽现在对上边的活动并不十分在意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谅他们也奈何我不得。只是这民众的议论倒颇堪忧虑人言可畏弄不好会坏一世清名啊!”

    王一民一听马上成竹在胸地说:“您方才说玉旨雄一那个使者来的时候老伯不是以年老多病昏聩无能等词为由给顶了回去吗?”

    “对是这样说的。我还说我早已退归林下以终余年决没有再出山之意了。”卢运启一边说着一边直望着王一民他不知道王一民为什么又问起这话?

    “老伯顶得非常好!”王一民一字一板地说“真是不亢不卑不缓不急态度明朗措词得体只是还感到有些可惜!”

    “怎么可惜?”卢运启不解地直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不慌不忙地说:“可惜只有那使者一个人能听到顶多再加上个玉旨雄一。如果能把这态度公之于众或用表声明的方法或用答记者问的形式或者干脆写一篇署名文章公开表在您自己办的报纸之上。不就会立见功效清除非议于一旦吗?”

    “高高见!”卢运启睁大了惊喜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对着王一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地说:“世兄轻轻几句话就使老朽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自己办了一份报纸并没想到利用它来解此难题反被世兄一语道破了。足见世兄聪慧过人真乃人中骐骥!如果不是生不逢时遇此乱世真可以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了!”

    王一民一边说着“过奖不敢当”之类的谦词一边站了起来。

    卢运启忙又叫人派车把王一民和塞上萧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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