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从卢运启家出来以后又赶到教堂街负责印刷和行工作的谷音同志家里协助他印了大半宿传单后半夜三点才回到花园街住处。翻墙进屋以后顾不得脱衣服就囫囵个儿躺在床上了。原想眯一觉就起来谁知太累啦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等到睁开眼睛时那厚厚的窗帘缝隙已透迸一线金黄色的阳光。他忙掏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一看哎呀七点一刻!离上班时间只有四十几分钟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洗了一把脸空着肚子就跑出了屋门。bsp;他今天本想早一点去因为新任的日本副校长昨天到校了。这不是一般的副校长他名叫玉旨一郎原来竟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

    整个黑龙江省和那么大的哈尔滨市重要机关有的是玉旨雄一为什么单单把他侄子派到一所中学来?这个谜目前谁也解不开。

    当然那时候中学也很重要当个中学脑也不简单在县城里可以和县太爷平起平坐在哈尔滨也可以处处出头露面。因为整个哈尔滨当时只有一所大学三所中学。而一中又是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中学。所以一般来说并不太低气。但无论怎么说这里终究是所学校啊!讲统治也只能统治一所大楼一片操场四十多位教职员六百多名学生如此而已。

    但是他却来了。他来干什么?人人都在思考王一民更不例外。现在他走在路上还在琢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这个日本人。

    昨天全校教职员都集中在会议室里等候欢迎这位新来的外国统治者。通知下午一点来。但是按以往的惯例这种人物出场总要晚一会儿用以显示他那可以左右一切的权势。所以一点快到了大家还在仁一堆俩一伙地闲聊。等到挂在墙上的大壁钟“当”地敲了一响的时候人们还像没听见一样。屋里人没听见外面的人可听见了。这一响就像开门钟一样门随着钟声开了。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个头差不多都有一米七八高。走在前边的三十多岁后面跟着的有五十多岁。

    这两个人一进来乱糟糟的屋子立刻鸦雀无声了。因为后面跟进来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就是本校校长孔庆繁。走在他前边的是谁那就不间而知了。

    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两个人。

    五十多岁的孔庆繁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多岁。他腰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两腮深陷黄色的长脸上挂了一层灰蒙蒙的烟容。西装虽然很新鲜却掩盖不住他那一身暮气。

    那个日本人比他年轻得多可是后背也有点驼了真像要和老孔头子配对一样。他的脸色是纯亚洲人的淡黄色圆脸鼻子比一般日本人的要大。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贬称叫“小鼻子”这对他就不适用。他鼻子不但大鼻头也很圆配上他那厚嘴唇倒比较协凋。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使人看不大清他的眼睛。王一民从远处看见过他的叔叔那是一个矮个子。可他这个侄子却不矮。他叔叔穿的是中国服装他也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布长衫。冷眼看去真像是个中国人长相和气质都像。

    孔庆繁先开了口他指着身旁的日本人说:“诸位同仁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新任命的副校长玉旨一郎先生。”

    还没等大家有所表示玉旨一郎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没想到他会行这样一个见面礼。日本人是好行礼的但那是在一般情况下现在这是来统治学校呀是要君临一切的。可是他竟行起礼来。弄得在场的教职员措手不及有的也就跟着行上礼了有的还按照原来的想法拍巴掌也有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即没行礼也没拍巴掌。结果巴掌拍的稀稀落落站的人也七高八低。

    孔庆繁见这乱糟糟的样子忙摆摆手说:“诸位静一静现在我们请玉旨副校长训话。”

    玉旨一郎笑了他的牙也很大一笑露出一排板牙。他笑着说——他说的中国话竟也和他叔叔一样纯正无疑问这也是个小中国通了。

    “敝人今天初到贵校。”说完这第一句话他又笑着摇头说“不对不能说贵校得说我们的学校。”

    他这句话把大伙都说得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紧张、敌对的情绪有些缓和了。

    “敝人才来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训话。咱们来日方长以后还要请诸位同事多多指教。”说完这句话他又行了个礼。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想听他再讲下去。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于听日本侵略者念的那一套喜歌了。“什么日满协和一德一心和衷共济互相提携以建设王道乐土之满洲乐园”等等。凡是日本侵略者都练会了这一套。那些来学校“视察”、参观的日本人也都这么讲。因此大家也想等他把这套歌念完。谁知他却把嘴闭上了再也没有张开的意思。

    会议室里静静的教职员们更没谁想开口“。

    玉旨一郎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想什么脸上甚至表露出一种苦相。

    还是老校长孔庆繁打破了这窘境。他向王旨一郎一呲牙说:“同事们都在等着听副校长训话您就不必客气了。”

    ‘不不是客气今天不能讲。“他举起双手说”敝人是来和诸君共同研究教育共同办学的所以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一边说着他竟扭头向门外走去。

    屋里人都愣在那里了。

    王一民心里在纳闷:“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王一民在马路上一边紧走一边想。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摸不着这个日本人的底。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确的:来者不善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阵以待。这就是他今天怕迟到的主要原因。在敌人注视的地方最好能随大流流过去只有平时隐蔽得好才能在需要的时候给敌人以狠狠的打击。

    王一民走到石头道街“白露”小吃铺的时候时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上。这里离学校几步路还能进去吃口早点。他一边掏出手绢擦头上的汗水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几个顾客了这时正是早点刚过人稀客少的时候。小吃铺主人老何头戴着花镜坐在柜台里算账。听见门响一抬头见是王一民便急忙向他招手。这不是一般的打招呼因为他一边招手一边点头又不断地挤咕着眼睛脸上还有一股神秘的表情。王一民忙向他走去。

    老何头先问了一句:“王先生您吃什么?”

    “来个夹肉面包。我得快走要上课了。”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何头他知道这老头儿一定是有什么新闻之类的东西要告诉他。

    “好就妥。你是得赶快到学校看看去。”老何头一边往面包里塞切好的酱牛肉一边把脑袋探出来悄声地说‘你们学校不知出了什么事警察厅的屁驴子开来一串警察和便衣来了一群。你可得多加小心哪!这年月好人没好报哇!“

    王一民听着心里怦然一动他先想到的是:学校的党、团组织和反日会的活动是不是出了毛病?尤其是团组织最近由团省委书记刘勃直接抓组织展得很快活动也比较多是不是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心里非常着急。他一边把夹肉面包拿到手一边对老何头说:“谢谢你。钱记账上我得快走。”

    老何头连连点头。

    王一民顾不得再吃面包了他走出小吃铺把面包塞进兜里就快步向学校奔去。

    王一民来到学校那栅栏式铁大门前隔着门往操场一看只见满操场站的都是学生却不见一个老师也没有警察和便衣。操场上的气氛和往日大不相同。往日这样六百多青年聚在操场上只要没有列队开会嬉笑打闹声早就飞上了天。今天却没有人大声喧闹听不见笑语看不见跑跳。学生们仁一堆俩一伙在窃窃私语也有的站在那里默默无言。这一切情景都告诉王一民:真的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出了什么事?必须赶快弄清楚。王一民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一进门就是传达室。传达室和整个学校大楼是同时修起来的风格完全一致都是俄国古典的建筑风格对称、均衡形式严谨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整个楼是白色的窗是绿色的楼前是一排整齐的加拿大钻天杨枝叶向上一直钻过楼顶。大楼呈凹字形当中是一片操场。

    传达室是一座俄式平房里面有两个房间老传达李贵和他的老伴吴素花就住在里间屋里。自从修建这座学校李贵就来了无论朝代怎样改换他都不动地方。他是这个学校的一本活字典所以教职员工都很敬重他他也处处想着学校。“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飞机在哈尔滨上空打转教员不来上课学生不来上学。他把大铁门一锁拎条棒子在大铁门里一站居然没让大楼损失一砖一瓦;没让玻璃打碎一条一块。

    王一民来到一中第一个接近的人就是这位老传达。他经常和他聊天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替他给早年毕业的同学写回信有那么多人来信问候他祝福他。

    老传达是王一民在一中展的第一个反日会会员。他人会以后和王一民就更亲了精神头也更足了。在很短时间内老李贵就在伙房和勤杂人员中展了六个反日会员里面包括他的老伴吴素花。接着他又在校外街道上展了八个。他自己担任这两个反日会小组的组长只有他一个人和王一民保持着联系。王一民对这位老人是完全信任的正在培养他加入党组织。

    今天王一民一进学校大门先就向传达室望去。只见李贵正站在玻璃窗里向他点头示意。他便一闪身进了传达室。

    李贵没和他讲话一点头进了里屋王一民马上跟了进去。

    里屋只有李贵的老伴吴素花这是位山东大嫂。年轻时候流落在哈尔滨街头“缝活儿”。当时哈尔滨干这行的妇女到处都有因为她们缝的多半是破衣烂衫找她们缝活儿的也多半是穷人所以又管她们叫“缝穷的”。她们走大街串小巷无论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因为不论年轻媳妇和小脚老太太穿的都是带大襟的蓝褂子下身是扎腿带的青裤子头上还都梳着个疙瘩髻。不了解情况的人真以为她们穿的是指定的制服梳的是规定的式呢。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传统的习惯而已。

    李贵是个老跑腿子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成家。那时吴素花还是个年轻姑娘姑娘本来梳大辩但一缝上活儿吃上这碗饭姑娘也得梳上疙瘩髻。她经常到一中来给学生缝活儿地点就在传达室。每逢她来李贵都热情帮助为她到学生中去揽活、送活天长日久热情就变成了爱情一年后就结婚了。用一句时髦的叫法两人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呢。结婚后吴素花不缝活儿了帮助李贵看传达室。李贵不在的时候找人、接电话、收信件她都能干。慢慢地学校也就承认她是正式传达了。学生管李贵叫老传达管她叫“二传达”两人对学校都是一样的忠心耿耿。

    当李贵领着王一民进屋的时候吴素花正在给学校的厨师缝围裙。李贵冲着她扬扬下巴儿吴素花会意一点头便立刻拿着围裙到外屋去了。

    “王老师学校出事了!”

    “什么事?”

    “礼堂里挂的那张‘康德’大相片上的两只眼睛让人抠下去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李贵说的这个“康德”就是傀儡皇帝溥仪。他在粉墨“登基”的时候将大同伪国号改为康德有些人也就以此来称呼他了。就像称他的老祖宗福临为顺治玄烨为康熙那样。

    “还贴上了标语。”李贵接着说道“两条子都是对着新来的鬼子副校长去的。”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听着。他感到这简直像那次“纪念碑”行动的翻版使玉旨雄一叔侄二人受到了同样的“欢迎”。但那次是经过认真讨论周密计划以后才干的。这次呢……是不是自的?或者还是肖光义和罗世诚两人干的?但他们俩是团员团员要采取这样大的行动总是要经过团组织批准的那样刘勃也会和自己商量啊现在却一点也不知道。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事是谁于的呢?”

    “不知道。”老李贵摇摇头说“要是咱们反日会想干这事事前总得和你商量经你点头才能干。”

    “我知道。”

    “现在他们把教职员都整到大礼堂里去了。警察厅也来了人。你快去吧心里有个数就行可得沉住气。”老李贵伸出大手一把拉住王一民的手用力攥了一下轻声地嘱咐着。

    王一民也攥了攥他的手点了点头一转身从里屋走到外屋。

    吴素花正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听见里屋门响回头对王一民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快去吧孔校长也来了。”

    李贵忙问道:“新来的那个副校长呢?”

    吴素花摇摇头说:“还没来。”

    王一民对他们老两口点点头一推外屋门斜穿操场向北面楼门走去。一进这个楼门就是礼堂。

    王一民快步在学生中间穿行着。学生给他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看着他。在快走到楼门前的时候他忽然现罗世诚正直盯盯地看着他。罗世诚那大个子高出一般学生一头自然容易看见了。王一民现罗世诚眼睛里兴奋得直放光嘴角上还挂着几丝笑纹。王一民又注意往他身旁一看现小个子肖光义也站在那里用同样兴奋的目光同样的笑容望着他。这一来王一民全明白了这件事还是他们俩干的!只不知是否经过团组织批准?是自的盲目行动还是有计划的行动?……王一民见他俩正在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便将头往正面一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绕过停在楼门前的五六辆摩托车大踏步走上台阶走进了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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