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北市场有点像北京的天桥虽然规模没有那么大杂耍没有那么多可是性质是一样的。一大凡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有这么一个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消遣、娱乐和谋生的地方。三教九流靠这里赚钱生活;无着落的人靠这里讨碗饭吃;劳动了一天的“苦大力”可以到这里消愁解闷;地痞流氓则和这里结成了鱼水关系;警察、特务、侦缉队更要在这里榨油水找外快作威作福寻欢作乐。他们既是伸长鼻子的猎犬又是张着大嘴的饿狼。总之这里汇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门的事情。这里欢声中夹着悲歌喜笑里裹着眼泪荒淫无耻与忍辱偷生共存轻歌曼舞和垂死挣扎同在;游乐场紧连着死亡线天堂下边就是地狱。如果把这里每天生的事情集中展览出来就会构成一幅惊人心魄的图景。但是今天这里却又不同于往日了在那表面如常的市面上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风暴。

    王一民为了熟悉地形前几天就来这里逛过两次把这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连群芳里妓院的大院他都看个仔细。他觉得那里曲曲弯弯前后街通连着两米来高的院墙一翻身可以过去是个甩掉追踪者的好去处。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在东西南北四方找了好几处他不但自己牢牢记住还告诉来参加集会的反日会的骨干分子并且嘱咐他们也要前来勘察一番。bsp;今天十点刚过他就来到了这里。他要在正午十二点集会开始以前再转上一圈。这里是消磨时间的好地点而且越是状似悠闲越和这里的节奏合拍。他没有和任何人结伴这样可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他还想暗暗地协助今天这场“飞行集会”的司令刘勃指挥全局而且还要保护**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的安全呢。

    他今天没有穿长褂也没有穿西服穿长褂行动起来不方便穿西服在这里不大合乎时宜。虽然这里也不乏偶尔前来换换口味的衣着华丽的汉奸新贵甚至也夹杂着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还都穿着中国民族服装而穿粗布烂衫者又是多数中的多数。王一民今天特选了一件已经穿得半旧的川绸对襟小褂。经过多次洗涤原来那深灰的颜色已经变成浅灰色了。下身穿一条咖啡色的毛料西裤毛料质地很差却熨烫得裤线笔直。脚下是一双半旧的皮鞋擦得很亮头也梳得光光的。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生活兴趣浓厚的穷知识分子为了星期天逛市场把老箱底都翻腾出来了又经过一番细致地打扮一心一意想在这花花世界里享受一天。

    除了这身精心挑选的穿戴之外他身上还暗藏着一件武器就是他在“纪念碑”前得到的那支小橹子那里面还有两颗子弹。枪很小插进腰间的宽皮带里一点也不露痕迹。

    他先来到了王麻子膏药铺那一带。说王麻子膏药铺还用“一带”这个词是因那不是一家两家而是一大片。这些膏药铺都是低矮的小房房小匾可大有的真使你担心把房檐压塌了。而且都是黑漆金字明光瓦亮。上面写着各种不同的王麻子。有真王麻子、老王麻子、南王麻子、北王麻子、真正老王麻子……除了这些真和老的王麻子之外竞还有自号为假王麻子、真正假王麻子、真假王麻子、假假王麻子的……初来到这里的人一看这些金字牌匾真使你眼花缘乱良莠不分好坏难辨了。而在大匾之下玻璃窗之外又都有一条宽大的案子上面陈列着龟盖、熊掌、死蛇、于鳖、鱼骨。猴皮……这几乎是每家王麻子膏药铺都有的基本陈列品。除此之外就是和熬膏药根本无关的玩物了。有挂着各色各样精制鸟笼子的里边养着爱唱歌的黄鹏、画眉。相思和百灵鸟还有色彩鲜艳的翡翠鸟和排胸鹦鹉甚至也有那训练得会说话的鹦哥和八哥。除开这些观赏鸟类之外也有养吃红肉拉白屎的老鹰的因为据说那“白屎”也可以晒干人药。还有一家竟出奇制胜地在会说话的鹦哥下边拴着一只能蹦善跳的猴子让这两个飞禽走兽配套表演那鹦哥在上边说一句“拿王八盖子”猴子就跳过去把龟盖举起来给周围观众看看再说一句“拿老鳖”猴子又跳过去举起干鳖让观众欣赏每次都是准确无误百拿百准。逢到这时候他这里的观众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致使那些摆地摊演杂技的都得退避三舍。据说这一套飞禽走兽后来被一个有权势的汉奸硬给熊了去在他家里又重新配上套了。他把猴子拴到电话机桌旁鹦哥挂在电话机上边电话铃声一响猴子就抓起电话耳机举到鹦哥的尖嘴之下鹦哥就卷动它那柔软的肉舌问句“您找谁?”然后再说“您等等”。猴子就把耳机放在桌子上去按动电铃主人就来了。这一双飞禽走兽虽然升格和现代通讯工具配套了却再也不能和广大观众见面了。

    在这些鸟兽之外还有养金鱼、绿毛龟、松鼠、黑眉锦蛇和各种奇花异草的。开王麻子膏药铺的竟在这些玩物上大费心机争强斗胜好像谁能在此中得胜谁的膏药就最灵似的。但这也给人们带来了好处使这里成为免费的观赏区那些住小店的劳动人民在食不果腹的时候到这里走走也就可以消除忧闷了。

    王一民在这里转了一转碰见两位反日会的骨干同志领着三两会员走过来彼此都微笑着点点头心照不宣地走过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家挨一家的小饭馆了。这些小饭馆可和王麻子膏药铺不同都是分门别类各有特点而且几乎家家门口都特选一个高嗓门的跑堂的站在门口大声吆呼着“里边请里边请吃饼白喝汤喝茶不要钱”等招揽主顾的口诀。王一民这时肚子有点饿了想要吃点什么好迎接即将要到来的战斗。正在他要择门而人的时候忽然从一家专卖生鱼的饭馆里跑出来一位老年人直奔他扑来。王一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中附近那个白露小吃铺的何掌柜。还没等王一民开口这位老人就一把拉住他热情地说:“王先生真巧哇!在这遇上您了!”

    王一民也很感意外最近他听老传达李贵向他汇报说这位何掌柜对日本侵略者恨之人骨老李贵想展他加入反日会现在正在积极培养。在这种情况下王一民也有意地多接近了他一些情谊比从前深了。可是现在还没有正式人会他怎么也来了?是巧遇还是……

    正在王一民思量的时候老何头又说上了:“既然遇上了就得在一块乐呵乐呵。走吧跟我进屋吧。”说着就往生鱼馆里拽。

    王一民忙往后退着说:“不不我已经吃过了。”

    “净瞎说我早看明白了你那左顾右盼的样子不是正在找吃饭的地方吗。往日是您照顾我今天我请客管保让您满意。”

    “不我真吃过了。”

    “不行说啥也得让您吃上我这顿生鱼。快进去屋里还有您的熟人呢。”

    “谁?”

    “进去就知道了。”

    正在他们这推推让让的时候站在生鱼铺门口的跑堂的跑过来了。他尖着嗓子喊道:“请吧请吧请客不到两头害臊;强拉不进交情不深;甩手就走不够朋友。请吧……”

    让他这一喊王一民也乐了。在这情形下若再硬走可就真“不够朋友”了而在北市场这种地方是更讲究这一套的。于是他只好在拉让之下走进这个吃生鱼的小饭馆了。

    小饭馆门檐很低高个的得低着头走连王一民也不敢昂而人。房子低窗户可大临街是一排玻璃窗坐在屋子里可以一边浅斟慢饮一边观赏着窗外游人。屋里摆着六七张方桌子。王一民一进屋就见临窗墙角的桌子旁有三个人迎着他站起来笑着向他招手。他一看原来是一中老传达李贵和校役老冯、大师傅周一勺。三个人都是反日会员可是后两个都和王一民没有直接关系王一民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可不知道王一民的实情。只是因为王一民平常不断接触他们就都对这位有学问的老师生了好感拿他不见外。今天一见便忙站起来热情相迎。王一民一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一边走到桌前只见桌上只摆着碟、筷和酒杯生鱼还没上来。这时老李贵忙把自己坐的位置让给了王一民。这座位背靠墙斜对玻璃窗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对屋内和窗外的景物、人群一览无余。王一民明白老李贵的用意就不过分谦让地坐下了。

    老何头这时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王先生我说有您的熟人嘛。我知道您这位有学问的人和别的人不一样不会嫌恶我们这些侍候人的人……”

    还没等他说完大师傅周一勺就晃着大亮脑门笑起来说:“哎呀王先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师!不但学生佩服同寅称赞连我们这些抠碗底的也都敬重他他也从来不小瞧我们拿我们当一样的人待……”

    “我也正是敬重王老师这一条。”老何头爽朗地笑着说“所以今天一定得好好喝一顿喝完你们都不用管我算账。别看王先生是位念大书的人说句不见外的话论钱包还是我的鼓溜我好赖还有个小门市铺。”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在他们说笑当中王一民已经把屋里的座客都观察了一下没有现形迹可疑的人。这时他就顺着老何头的话问道:“那今天您怎么舍得扔下您那门市铺从道里跑到道外照顾上这个门市铺了呢?”

    “这您可不明白我是隔十天半月不上这来一趟做梦都会梦见吃生鱼。”

    “可是道里也有吃生鱼的饭馆呀。”

    “哎呀这你可外行了。讲起吃生鱼多大的门市头也没有他这做的地道。这是有名的‘生鱼王’。别看这房子小名声可大。”

    “这话不假。”老李贵接着说道“老哈尔滨都知道这个地方。这会儿还没到时候是不是十一点还没到呢?”

    王一民知道李贵问这话的含意忙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十点四十分。”

    “对了。这会儿人还清爽。”李贵点点头说“一到正午这屋人就挤满了想找个空位就难了。”

    “这么说你们几位都是这里的常客了?”王一民望着李贵说“今天是约会好了……”

    没等王一民说完也没等李贵张口老何头紧摇着脑袋说上了:“不不李大哥他们几位和您一样也是从这路过让我给硬请进来的。咱们都是有缘分的。实不相瞒这一阵子我那小吃铺生意不错手头宽裕。这年头有钱不吃留着干啥?说不定哪一天让……”

    “说不定哪一天让您笔大财。”王一民忙岔开话头说道“那时候您就请我们上水上饭店去吃生鱼……”

    “不不。多大的财我也是上这来吃生鱼。”老何头又忙摇着脑袋说“这里不但做得地道鱼也讲究都是当天早晨从松花江新打上来的活鲤鱼个头都在五斤以上小的不要隔天的不要。你要吃哪条可以到后屋现挑然后当你面挂起来放血活着剥皮片肉一边片肉那鱼尾巴还一边叭叭打案子……怎么您笑不信?走您跟我到后屋看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走……”

    正在老何头去拉王一民的时候跑堂的端着一大盘子生鱼上来了。老李贵忙说道:“行了先吃鱼吧早点吃完了好让位人越来越多了省着挨挤。”

    老何头一看生鱼来了眼睛都亮光了他指着大盘子说:“好吧老弟你先尝尝这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美味吧。”他回头又对跑堂的说“拿辣椒油四壶酒。”

    跑堂的应声走了。

    王一民看这盘子足有二尺长里面码着黄色的蛋丝、白色的洋粉、绿色的瓜丝、红色的胡萝。丝顶尖上除了挂着油珠的新出勺的炒肉丝之外还有一小堆熏烤得焦黄的鲤鱼皮下边的基础部分则都是切得细细的生鱼丝。

    跑堂的又拿来四壶白酒和半小碗金红色的辣椒油老何头接过辣椒油一扬手都倒在生鱼盘子里了。

    他一边开始拌着生鱼一边咽着唾液说:“”吃生鱼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实凡是凉菜都喜油有人说吃凉菜省油那是不懂。吃凉菜最费油油小了干乎拉的不好吃。“说到这里他顺手夹起一块鲤鱼皮对王一民说:”您别看这玩艺黑漆燎光的只有加上这玩艺才别有风味。您看这鱼皮是黄黑的鱼肉是白白的这都是手艺。鱼肉得放血切丝然后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这才能上盘子。你们这新派人物不是讲究卫生吗其实咱们中国菜是最讲究卫生了生鱼丝用老醋一泡既杀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熟的外国菜卫生多了……好了快动筷子吧您先品尝品尝这味道。“

    这时候老李贵等已经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动起筷来。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鱼觉得味道确实鲜美鱼丝既嫩又脆明明是生鱼却没有一点生性味本来是用醋泡过却又没有一点酸性气只觉鲜而不腻香而不腥。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好鱼好鱼!确实是名不虚传与众不同!”

    老何头一听哈哈大笑着说:“好一个‘名不虚传与众不同!’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出口成章。您这八字真言算说到家了。他们这要的就是这八个字。诸位今天放开量喝酒放开肚子吃鱼吃完这盘再接上不吃够不撂筷。”

    大家在老何头的热情相让下就都吃喝起来了。但除了老何头一个人兴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鱼喝烧酒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边吃着生鱼一边应酬着老何头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同时眼睛不放松地观察着窗外的人流。人流中除了正常的游人过客和乞丐之外还不时出现穿着制服的警察贼眉鼠眼的特务耀武扬威的大兵还有全副武装戴着袖章的军警稽查处的官兵、警察厅“尔字号”的侦缉队员。这些家伙在人流里左顾右盼寻事生非给这个表面上繁华的游乐市场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在人流中王一民还看见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和两个工人打扮的人有说有笑地过去了。离他们不远又出现了共青团省委书记刘勃和共青团员肖光义、罗世诚。这三个人都穿着半旧的学生装。刘勃的学生帽歪戴着上边的衣领敞着嘴里还吹着口哨装出一副流氓学生的样子。这样的学生在当时的哈尔滨是不乏其人的在北市场这地方尤其常见。肖光义和罗世诚也仿照他的样子敞着衣襟两手插在裤兜儿里晃晃悠悠地向前游荡着。但装得不太像尤其是他俩脸上那股英姿勃勃的正气和兴奋得光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所以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如果不是不方便的话王一民真想过去纠正他们一下。

    这时候老李贵也现他们了。他平日对肖光义和罗世诚这两个学生是有好感的。虽然反日会和青年团还没有共同行动过谁也不知道谁的政治面目。但是这两个学生的好人品是任人皆知的今天在北市场上他们却变成了小流氓的样子那个刘勃他也认识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呀?他不由得伸脚碰了一下王一民的大腿他知道肖光义和罗世诚都是王一民班级上的好学生他想让王一民看看这奇怪的情景。王一民知道他的意思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老何头又让起酒来王一民便把脸转向桌面上来和老何头互相敬酒。讲酒量王一民是有的但是他今天只稍稍沾沾嘴唇就放下酒杯了。生鱼他倒没少吃不光是因为可口还因为它可以转化为力量。

    正在老何头让酒让菜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那个高嗓门跑堂的喊声:“秦哥来了!秦哥里面请!”随着喊声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浅蓝色华丝葛的裤褂瘦得皮包骨的脸上颜色特别不正说红不是正经红说黑不是正经黑是红里透紫紫里透黑。这是一张经过什么创伤还没恢复过来的脸这张脸使王一民心中猛然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脑子急一转忽然想起在一中大礼堂里跟在特务科长葛明礼屁股后边的正是这个家伙。实际王一民在那座“建国纪念碑”前曾和这个秦德林交过手。但那是在极紧张而又短促的黑夜里还没等王一民看清他的脸就被肖光义用拉哈油桶把他脑袋套住了。所以王一民就只记住在一中礼堂里看见的这张脸了。想不到这家伙今天也窜到这里来了他来这里干什么?是光他自己来的还是有……

    王一民这里正在想那边已经搭上话了。因为随着高嗓门一喊已经有一个掌柜的和一个跑堂的从后屋跑出来躬腰屈背地说着:“秦哥请到后屋!哎呀!多日不见您怎么……这么满面红光了?您这真是走红运了……”

    “别瞎他妈奉承了!”被称为秦哥的秦德林一挥手说“我今天没空跟你们闲扯。说吧今天的鱼怎么样?”

    “这您还不知道吗?从打您跟着葛爷在北市场立事那天起咱们这铺子就没卖过一条孬鱼。您就话吧是在这候客还是叫条子(即叫妓女)?”

    “全不是。今天我们大哥要在三十七号彼翠仙老板那里请我们哥们儿吃生鱼十二点要准时送到……”

    “这么说葛爷也来了?”

    “在后边看耍猴的呢。”

    正在这时只听那个高嗓门对着屋里喊道:“葛爷过来了!迎接葛爷!”

    屋里那个掌柜的和跑堂的一听忙向外跑秦德林也跟了出去。

    王一民也扭过脸往窗外看只见在街心上出现了那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这个特务头子今天穿了一件庚邦绸的青色大褂下身是青色裤子青色鞋这一身青把他那张大白脸衬托得更加突出了。这会儿天气本不太热但他却摇着一把大扇子。大概他觉得这样会显得斯文一些就像白俄“马达姆”在凉风中打起遮阳伞一样都是为了给人看。在他身后跟了五六个便衣特务都和秦德林一样是清一色的短打扮一群短打扮的人拥着那穿大褂的葛明礼就更显得他突出了。这个排场也是从戏台上学来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不都是穿着短打扮伴着身穿蟒袍的包公出场吗。只可惜他这张脸太白了而且也没法穿蟒袍。

    他们这一群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中心人们只好往两旁躲连那耀武扬威的警察和大兵都直往道边溜。这时生鱼铺掌柜的和跑堂的冲开人流迎上来了。

    “葛爷今天是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吹回来了?我们寻思您高升高转忘了老家了。”

    葛明礼站住了他一边呱哒着大扇子一边咧着大嘴笑了笑说:“别胡说八道了我老人家就是高升到新京去站在当今万岁爷的脚底下也忘不了你这生鱼铺。”说到这他一指跟上来的秦德林说“都吩咐了没有?”

    秦德林忙点头说:“吩咐过了。”

    掌柜的也忙接着说:“正午十二点准时送到三十七号筠翠仙老板的下处。您老人家是不是亲自去选一条鱼?”

    “不必了。”

    葛明礼说完刚举步要走忽然一愣神又站住了原来从人们的腿底下钻出一个人形来。说他是人形因为他已经不完全像一个人了。他真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魂。他披着半截破得不像样的麻袋片在破麻袋片下是一条只穿着一条黑裤衩的光光的身子。不当你仔细看一下以后你就会惊讶地现他连裤衩也没穿那条冷眼看去像黑裤衩的玩意儿原来是用墨炭画上去的。他真比原始社会的野人还来得利索。野人还围着树叶他却真正做到一丝不挂只是把绘画艺术用到那不敬的地方去了。他这个奇异的裤权本来是有伤风化的但却又不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已经直不起腰来走起路类似爬行再有那条破得成缕成条的麻袋片一遮掩倒容易蒙混过去。二是因为他那皮肤的颜色已经黑得和画裤权的墨炭没有多大差别尤其是大腿那一部分不光是黑在黑色的表皮上还结上一层亮的薄膜这层薄膜越往下越明显到小腿部分就和一些黑块紫瘤红疮融合到一起脓血从这里流出来使人们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身上除了黑之外就是瘦瘦得像具千年木乃伊像具带着皮的骷髅标本。他的头像才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脏他脸上的泥垢已经弥平了还不明显的皱纹使人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一呲牙露出来的牙齿又黑又黄他的手往起一举让人感到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还是叫爪子更合适一些。

    总之这是个叫人看了不禁要打寒战的鬼魂和幽灵。他这时正爬到葛明礼的身前跪在他的脚下抬着头呲着牙说:“葛爷葛大哥!快可怜可怜小弟吧快救救小弟吧小弟快死了!小弟去找了大哥无数次可是都见不着哇!”他圆睁着浑浊的双眼伸出那颤抖的爪子向葛明礼哭喊着。几只绿豆蝇竟然不怕这越来越厚的围观人群在他的小腿上边嗡嗡地叫着。

    葛明礼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张开大扇子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挡上了。

    这时秦德林忙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您还认识不2这是当年和大哥拜过把子的蔡老七他几次去找您都让我们挡住了。可是现在大伙都在看着有的还知道您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葛明礼对秦德林轻声说了这三个字以后就一指地下的幽灵说“蔡老七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天天扎吗啡吗?”

    “不不小弟不扎了。”

    “撒谎!”葛明礼一指他那被绿豆蝇围住的腿肚子说“看都扎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停就得烂死!当初若不差你断不了这吗啡瘾我葛某人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珠一转向四周瞥了一眼。

    “都怪小弟没有出息小弟给大哥丢脸!今后小弟一定改邪归正弃暗投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把从说书馆听来的词都似是而非地用上了。

    “那等改了以后像个人的样子再去见我。”葛明礼说完这句话抬腿要走。

    “哎呀大哥!您先不能走!”蔡老七做了一个要去抱葛明礼大腿的动作。

    葛明礼忙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还要干什么?‘”

    “大哥您看我这样……”他一指肚子说:“小弟已经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

    葛明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往腰里一摸忽又停住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说:“我今天出来没带多少钱这样吧”他忽然一指站在他身旁那个倒霉的生鱼铺掌柜的说“从你们柜上拿两张老头票子给他!”

    生鱼铺掌柜的一愣神说:“两张老头票?二十块呀!葛爷您是不是说错了?”

    “什么?嫌多呀?”葛明礼一瞪眼睛说。

    “不不。我是觉得您对他是不是有点过过头了……”

    “过什么头?这是我当年的拜把子弟兄。葛某不是不讲义气的小人只要他从今后真能学好我老人家还要提拔他呢!”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竟有两个帮闲的叫起好来。其中有一个和葛明礼差不多的胖子叫得最响:“好葛爷真够意思!交朋友就是要交这样的忠义千秋!”

    这个高嗓门几乎把所有的眼光都引过去了。葛明礼自然也向那边望去他一看忽然咧嘴一笑招着手说:“啊!是程掌柜的呀!过来过来!我正要找你呢。”

    那个被唤做程掌柜的胖子挤进入群对着葛明礼一哈腰满脸堆笑地说:“噶爷有什么吩咐?”

    葛明礼一指仍然趴在地下的蔡老七说:“我这个兄弟折腾成小鬼了浑身上下连块布头都没有你这个开估衣铺的老板就眼看着他这样光腚拉叉地满街跑哇?”

    “哎呀葛爷您老可是错怪敝号了。敝号没少周济过他呀!就在前三天他还从敝号拽跑一条缎里的便服裤子呢。敝号就因为看着葛爷的金面连撵都没撵他。”

    “那他怎么还光腚呢?”

    “唉您是圣明的有多少条裤子都得变成这个呀……”程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条腿又伸直一个手指头向腿肚子上扎去。

    围观的人群中传出笑声。

    程掌柜的说高兴了接着说道:“他当初是个家趁万贯的阔少爷呀爹妈一死烟花柳巷一逛荡几年工夫就成这个样子了……”

    “拉倒吧!他那笔账用不着你给算。”葛明礼一挥手说“这样吧从你们柜上给他拿两套衣裳让他穿得像个人样……”

    “哎呀葛爷您这好心白费鄙人方才都说了有多少他都得变成……”

    “这回不能了我老人家的话他得听。”葛明礼一低头说“老七呀你这回可得给我长脸……”

    “大哥的话对小弟来说就是圣旨小弟要违抗一个字就天打五雷轰。”蔡老七在地下磕着响头说“大哥就是小弟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弟今生今世不能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呢。”葛明礼一指程掌柜的说“你马上去取两套衣服。”又一指生鱼铺掌柜的说:“你立刻去取两张老头票。”然后一拍胸脯说:“都记到葛某人的账上。”

    程掌柜的一听忙说:“不用不用。这两套衣服敝号甘愿奉送。”

    生鱼铺掌柜的也忙跟着说:“敝号这二十块钱也自愿捐献。”

    “怎么了?”葛明礼的大白脸一沉大眼珠子一翻愣说“葛某人这是对你们敲诈勒索勒大脖子呀!”

    两个买卖人一看形势不妙忙低头说:“不敢不敢!”

    “谅你们也不敢!”葛明礼又面对着周围的群众说“我告诉你们我们皇帝陛下的警察官都是奉公守法不贪财不受贿该一是一该二是二的正人君子葛某人今天就要树个榜样。”说到这里他又一指两个买卖人说“明天你们就打伙计拿着账本到警察厅特务科去取钱今天暂欠你们一天。”说完对身后站着的那一群特务一挥手说了声“走!”就冲开人群摇着大扇子走了。

    两个掌柜的相对着长出了一口气不得不分头给那个吗啡鬼取钱、取衣裳去了。

    外面唱的这出戏生鱼铺里边的人大都看见、听见了。每张桌都有议论多数是小声的喊喊喳喳的。

    王一长他们那张桌自然不会例外这盘“下酒菜”对老何头来说简直都快赶上那盘生鱼了。正在他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盘生鱼丝添到原来那大盘子里。

    老何头这时对王一民挤咕了一下眼睛对跑堂的说道:“我说小二今天你们柜上可要财了葛警正来照顾你们真是福星高照了。”

    “您真能打哈哈取乐。”跑堂的一哈腰小声说道“咱当真人不说假话今个这一天我们这上上下下就算白忙活了都得给他填进去。”

    老李贵忙问道:“他不是明天让你们到特务科取钱去吗?”

    “我的老天爷!”跑堂的一摸脖子说“谁敢去呀!那是狗屎衙门——进去容易出来难哪!您没听让拿着账本去吗到那一查账没错也有错弄不好我们这个小馆都得糊上封条。”

    “特务科还管查账?”

    “人家乐意管啥就管啥。我跟我老婆睡觉的事他们要乐意管都可以插一腿。”跑堂的说到这正赶上有算账给“小柜”的他随着饭馆全体执事人员那一个字的“合唱队”拉长声喊了一声“谢”就端着盘子走了。

    王一民这时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向老何头道完谢就走出了生鱼铺。这时十一点才过。他要在十二点之前再到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附近去转转。他从老何头那里已经打听到:这个镇翠仙原来是个很红的妓女因为嗓子好会唱几句大口落子后来就改行进了落子园。没出一年就唱“红”了于是在筠翠仙三个字下边就加上“老板”二字成了北市场一带的“名角”了。她从改行以后明面上不接客了但在暗地里对那些有钱有势的却是来者不拒。后来葛明礼和她搭上了手把她接到三十七号独占了这个北市场的“花魁”只许她在台上和观众飞眼吊膀却再也不许她接客了。

    王一民已经问好了三十七号的去向就顺着人流向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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