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尔滨又一个贫民区。原先的居民多数是铁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杂了。这里的房子比道外贫民区的还低还矮好多房子的墙壁都是板夹泥的。那时候木板便宜黄泥更是到处都有木板夹黄泥不但省工省料还能挡住塞外的寒风。只是不大好看。什么好看不好看能挡风御寒就行呗。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王一民来到这里。初夏的太阳从头上斜照下来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狭窄的街道两旁光秃秃的偶尔有两棵歪脖子小树也不能遮阴纳凉。一股股臭气随着阵阵微风从阴沟里冒出来。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着破衣烂衫成群奔跑的孩子多于成年人。

    王一民迈着状似悠闲的方步顺着双号门牌的一侧向前查去颇为顺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号。这是一个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门两旁排列着碎旧不整、高低错落的旧板皮板皮虽碎堵得可严竟没留一点可以往院里窥视的空隙。院门距离房檐头很近最多不过十步在这贫民区里能挤出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数人家是窗户门都裸露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门前停了一下听了听院里静悄悄的看了看前后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才举手敲门。

    “谁呀?”声音尖细而清脆像是个年轻的女子。bsp;王一民没有答应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

    小木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花白头的老年妇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她后边没有旁人。莫非说那清脆的声音就是从这苍老的喉咙里出来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妇人只见她穿了一身整洁的蓝布衣裤虽已洗得白了却熨烫得板板整整。脚下穿着青布鞋白袜子花白的头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当时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妇女多数都梳疙瘩髻她却挽了一个结用一个墨绿色的宽边卡子卡着。她那白净的鸭蛋形脸上虽已堆上了一些细碎的皱纹却还可以让人联想到她当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匀称两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还闪烁着一点灵光两道细长的弯眉虽然脱落了一半却也还有神韵一张略觉干瘪的嘴唇旁还挂着一些柔情笑意。她现在正迎着阳光微眯着两眼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一边问道:“先生您找谁呀?”

    声音仍是那么清脆这简直是个奇迹。

    王一民忙尊敬地点点头说:“麻烦您这是老罗家吗?”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呀。您是……”

    王一民没有报名姓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来看看您”就一侧棱身子迈进门里随手关上了门。

    老妇人愣呵呵地往后退了两步摊开一双手像要拦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说:“您要找哪个老罗家?您说清楚啊!”老妇人声音提高了真像银铃一样悦耳。

    王一民看老妇人有些着急了忙微笑着说:“我找一百四十八号罗世诚家。”

    “您是……”

    “我先问一下您是不是罗世诚的妈妈?”

    老妇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呀您……”

    王一民不等她说完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向老妇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是特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王一民这句话刚一出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忙尽力控制住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见老妇人睁大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王一民忽然觉得这双大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老妇人又开口了:“您真把我闹糊涂了。您到底是谁呀?”

    王一民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娘”手往屋里一指说:“我们到屋里去唠好不?”

    老妇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点着头说:“请吧。”她用手往屋门一比量引着王一民就往屋里走。奇怪这老妇人走起路来和她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捷得像个妙龄女郎。

    王一民借着往屋里走的工夫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正面是三间板夹泥小房房小窗大显得比一般这样的小房亮堂些。正对房门是一条用碎砖头拼成的狭窄雨路这两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两块不同的天地。东边种了许多花草西边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刺。这强烈的对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现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黄土掺沙子铺的。嗯?难道这家还有练武功的?思量间他已经被引进三间房子当中的一间堂屋地。老妇人把王一民让进西屋。门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还得低低头才能进去。

    屋子虽小却很亮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屋里竟没有火炕这在同类的小房中是少见的。屋北面摆了两张木板床南边靠窗户摆了一张紫漆方桌上面摆着壶碗和茶盘一台小马蹄表很旧却还嘀哒嘀哒地走着。方桌旁是两把靠背椅椅子也很旧却雕着细花。

    王一民被让到椅子前他没有坐望着老妇人那充满疑问的目光说:“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师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这三个字才一出口老妇人忽然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哎哟”了一声喊道:“原来是王老师!您怎么不早说?我们早就想见您了!”

    老妇人话音才住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句男人的声音:“是王老师吗?快让我见一见。”

    这声音苍老而低沉像从空谷底下出来的。

    王一民乍然听到身子不由一抖。这是从哪里出的声音?这屋里也没有另一个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举目四望的时候老妇人忽然一转身向西墙轻快地走了两步一抬手哗一声拉开了一块白色的慢帐里面现出一铺单人床那么大的小土炕炕上仰卧着一位老人。他那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这时他的脸稍微向地当中侧棱过来一只手抖动着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进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和墙壁一样颜色的白幔帐更没想到幔帐后边还躺着一位老人这时他惊讶地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妇人忙转身对王一民指着老人说:“这是世诚他爹瘫痪三年了不能动地方……”

    老人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接过话说:“王老师原谅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为不能行动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他很激动头在枕头上不住地点着伸出的手也不断颤抖着。

    王一民脸上惊讶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老伯言过了。如果说原谅的话倒是应该请你老原谅小侄没能早日前来看望……”

    老人忙摇着颤抖的手说:“快不要这样相称您是世诚的老师如果您不见外的话您和老朽应该是同辈。”

    “不不。”王一民也摇着手说“小侄和世诚不但是师生关系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对老弟一人门墙终身弟子不论怎么说师生名分不能变长幼之尊不可废呀!”老人激动得脑袋抖动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还要再说什么老妇人忙指着椅子说:“哎哟!别站着唠了快请坐吧。”

    “对对。请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说“王老师是我们家难得的贵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妇人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说:“您今天来我们太高兴了我们全家四口人都不断说到您。若不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对了方才您说没能早来看望我们可您知道我们这个地址吗?我那姑娘儿子从来都不肯把家的地点告诉别人。您今天是怎么找上我们这个穷家的?我现在还纳闷呢。”

    这位老妇人动作敏捷语言轻快她给王一民倒茶时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凭这双手就可以断定这位妇人生平不但没干过重活连一般体力劳动也没从事过。

    她问王一民是怎么找上这个穷家的这使王一民很难回答。从两位老人的精神状态上看他们不但不知道罗世诚英勇就义的消息连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没听到。他们没有预感没有精神准备这让自己怎么出口?怎么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诉这两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灯生命的火光已经摇摇欲灭了;另一位虽然看上去还健康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自己只要让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话就如响起一声惊魂夺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转日月无光说不定在一声哀号中那老人就与世长辞了。可是不说又怎么能行?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把这难于出口的噩耗说出口啊!

    怎么说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时候外面木板门响了有人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老妇人向外一看高兴地一拍手说:“哎哟!真巧!我姑娘回来了!她看见王老师来该有多么高兴啊!”

    王一民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她姑娘是谁?为什么看见自己来会高兴呢?对了老妇人方才还说她们家四口人不断说到自己这四口人里当然就包括她这姑娘了。这么说这姑娘也认识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只这一闪王一民已觉察到是谁了不由得一惊:是她!真的是她!自己过去虽也猜想过可是马上要证实了还是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老妇人已经喜盈盈地推开了屋门探着头向外喊了一声:“快进来吧你看谁来了!”

    老妇人话音刚住一位姑娘跨进门槛飘然而人。王一民直觉眼前一亮呀!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罗世诚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脸上一看的时候柳絮影嘴里轻轻出一个“呀”宇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好险没绊倒。她微张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复杂的异样表情:惊讶里含着痛苦惶惑中夹着期待。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失去了红润她的头有些蓬乱眼圈也微微红。这情景王一民已经见过一次当卢家那位少爷大要“求影”酒疯的时候她的情景就是这样。这大概是她的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以后的一种表现。那么她现在是受了什么刺激呢7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断的时候站在两人当中的老妇人说话了她一指柳絮影说:“哎哟!你不认识王老师吗?平常总和世诚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师坐在咱们家里了你怎么反倒愣在那块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两步细看了看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脸色怎么不对劲?眼圈也红了是有病了?还是受了谁的欺负?“

    柳絮影忙对她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妈妈。”说完才对着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说“王老师真没想到您能光临舍下。我才一进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细一想您的到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钝了。”

    王一民一听她话里有话再联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断定她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这时怕她贸然说出来在小屋里响起那吓人的炸雷所以忙对她说:“哪里的话我早就想来只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地址……”

    “是世诚告诉您的?”老妇人忙插言道“他怎么没陪着您一块回来?”

    “他他在上课。”王一民吃力地回答着“我因为午后没事就溜达着找来了。”

    老妇人还要再问什么却被柳絮影拦住了。她一伸手递给老妇人一个小纸包说:“妈这是给爹淘换来的珍珠粉和到药面里吃下去吧。”说完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难得您到我们家来请到我那小屋里坐一会儿吧。”

    还没等王一民答话老妇人在一旁“哟”了一声说:“小絮的屋子从来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对老妇人嗔怪地一撅嘴说:“妈妈!”看您……“

    老妇人忙摆着手说:“好我不说了。”接着又转对王一民笑着说“那就请王老师到我女儿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这板夹泥的小房既狭窄又寒酸可我女儿的屋子倒还干净。您先和她唠着我服侍她爹吃完药就做几样可口的菜我们全家陪着您吃顿晚饭。”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说:“您可千万不要费心小侄晚间还有事情……”

    王一民话没说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话了:“王老师您就别客气了今天一定不能让您走。您别看我们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别有风味我敢夸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楼大厦里也吃不到这美味。如果不是让我拖累着让我这老妻开一个专做风味菜的饭馆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饭馆争个高低上下。就连老朽也是因为难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愿意早一天闭上眼睛。”

    老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妇人脸红她竟然也做了一个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撅嘴说:“看你说的……”

    两位老人的笑一点也没感染柳絮影她微嚷双眉对着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说:“请过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着向两位老人点点头说:“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领进了东屋。这小屋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墙壁是用白色暗花糊墙纸裱糊的一张白色单人床上铺着白床单;一台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简单的化妆品和梳妆用具;一只茶几旁摆着两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让坐在那上。面对着王一民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是典型的中国白描画法用墨线勾勒出一个妙龄女郎的头像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却又不是她。画纸已经黄旧可能画龄已过柳絮影的年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同样黄旧的对联对联上写着: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对联题着上下款上款是“书赠云娘”下款是“月楼学书”。字是学颜真卿的写得虽有些笔力却感状如蒸饼缺少灵气。使王一民觉得奇怪的是柳絮影为何在这雪白的墙壁上挂上这样书画?从对联的内容上看很像书赠一个坤伶的那么这位坤伶是谁呢?柳絮影当然也可以称为坤伶但是写这字画时她可能还没来到这人间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端详了一下那张肖像越看越觉得像柳絮影忽然间她联想起柳絮影妈妈那清脆的嗓音轻捷的脚步纤细的手指以及小院当中的黄沙土地……啊!这位老妇人莫非是唱戏的?是女艺人?那么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么的?他们这一家简直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见王一民直盯盯地看着那书画便惨然一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直瞧这书画您是不是觉得挂在我这屋有些不够谐调?”

    ‘不。“王一民摇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位云娘是谁?她和你是……“

    “我想您会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着肖像画说“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画像画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诚弟弟的亲父亲是我的——养父。”柳絮影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又稍微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他当年是一个穷画家后来又沦落为穷画匠。画旁配的这副对联是我生父写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低着头说“我家的遭遇讲起来很长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将来讲给您听。对您我什么都可以讲。”

    柳絮影这简略的概述已经使王一民惊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着讲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讲给我听。”

    柳絮影痛苦地点着头说:“好吧我会告诉您的。现在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五内如焚了。我整个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着。我猜想您的突然到来也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说到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弟弟被捕以后的情况您知道不?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设法搭救他出来?”泪珠随着话语从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对面一边低头摆弄着手绢儿一边说“王老师我的弟弟已经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躲躲闪闪了。您和他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阴云四合了。他脸上的阴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精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我以为她看过我演戏一问才知道她是凭眼力硬猜出来的。她告诉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乡才来哈尔滨找她丈夫来了。若在平时我会和她唠下去的我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就和喜欢卢淑娟一样。可是今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告辞出来心里没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务、汉奸和日寇都是残暴无比的禽兽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险就增加几分。我这时真感到走投无路呼救无门了。我几次想自己去找卢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卢运启可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宴会闹事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

    柳絮影说到这里又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一下眼睛说:“我终于没有到卢家去。我一个人在街头上游荡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回来了。哪知道您已经坐在我们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弟弟被捕的事情来的也可能您已经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诉我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请您马上说出来拼上性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眼前这位还指望搭救她爱弟脱险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着她说:“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称呼你为絮影吧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学生和战友的姐姐……”

    柳絮影连连点着头说:“我非常高兴!”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从世诚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样想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哪怕倾尽满腔热血也情愿。可是今天……”

    “今天怎么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倾眼睛睁得溜圆美丽的鸭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说“今天他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柳絮影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张开两臂像要扑向王一民一样。

    王一民也马上站起来直望着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说:“世诚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天哪!”柳絮影双手一抱头一扭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王一民忙要走过去制止她就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房门呕一声被什么撞开了。王一民猛一回头只见柳絮影的妈妈身子紧贴着敞开的门扇倒下来扑通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过去只见这位老妈妈面如白纸牙关紧闭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刚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听对面屋的病老人喊起来:“出了什么事呀?快快来人哪!我要起来!……”老人喊岔了声声音尖细而凄厉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一民忙抬头往对面屋看对面屋的门虚掩着王一民看不见。凄厉的喊声变成一阵剧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一民急对柳絮影低声而严厉地说:“絮影你应该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现在敌人正在查找你们家你领着这样哭闹下去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快来救护你妈妈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话音未住柳絮影猛从床前站起一边张着嘴喊着妈妈一边向王一民眼前扑来她满脸泪水满腔悲痛一头扑在她妈妈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对着她耳朵压低声音几乎命令似的说道:“低声!低声!要冷静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听见我们的话一时背过气去叫一叫就会好的听见没有?你们家的主心骨应该是你你应该从大处着想啊!”

    柳絮影一边哭泣着点着头一边呼喊着妈妈。

    王一民这时急转身向对面屋奔去。他推开屋门只见那位病老人两只胳膊紧抱在胸前像抽筋一样佝偻着脑袋离开枕头有两三寸高大张嘴喘息着嘴角堆着白沫子浑浊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来苍白的面孔憋得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王一民急扑过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脑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穴嘴里不断喊着:“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头紧张地移动了几下咕嗜一声上来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绢裹住。老人眼睛一闭两只佝偻着的手松软地耷拉下来脖筋也软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水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从维紫色转成原来的苍白色。

    王一民也随着老人的叹息长出了一口气。他刚要转身再奔到东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忽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样。王一民忙又回过身来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凉得吓人好像体温已经降到零度了。

    老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声音变得暗哑地说:“快快告诉我出出什么事了?”

    王一民忙说:“等会再说您老先安静地躺一会儿我到东屋去看看就来。”

    老人不松手他执拗地说:“不王王老师我我们家一定出了大事她们娘俩怎么不过来?王老师快快告诉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凉的手又在颤抖忙俯下身去刚要再说几句安抚他的话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一回头只见柳絮影搀扶着她妈妈走进屋来这娘俩都是头蓬乱泪痕满面。老妇人那挺直的腰身变得佝偻起来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艰难转眼间像老了许多岁。而方才还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这时却紧抿着嘴扬起了头悲愤代替了悲痛理智战胜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觉出她们来了他松开拉着王一民的手又往旁边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后吃力地侧棱着脑袋对着她娘俩说道:“快快说怎么回事?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马上告诉您。”柳絮影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妈妈坐在门旁靠背椅l然后又低声嘱咐她妈妈说“妈王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们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您刚强了一辈子那么坎坷的路程都走过来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压不倒您。您是比我刚强的您要给我当个榜样……”

    柳絮影的话还没说完炕那边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脑袋两只颤抖的手一齐向前伸着说:“快快告诉我是是不是诚儿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师的到来你你们的哭喊……天老爷呀快告诉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脑袋抓住他一只手说:“别急别急就告诉您老人家。”说完他回过头对柳絮影说“说吧说吧终究是要告诉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妈妈老妇人伸出那细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挥了挥又点了点头。

    柳絮影离开妈妈向老人走来。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势扑在老人身前半跪着说:“爹!你老人家已经是百病缠身风烛残年的人了听见女儿说的不幸的消息千万不要过分悲伤……”

    ‘你快说吧是诚儿他……“

    “是。弟弟在北市场抗日集会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吗?”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脸又哭起来。

    老人的头又猛从枕头上抬起来这回抬得比方才还高有半尺。颈项间的大脖筋都鼓胀起来像树枝一样支撑着老人那抖颤的脑袋。这情景大概是从来没出现过吓得柳絮影的妈妈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擎住了他的脑袋。

    老人嘴唇哆嗦着说:“说说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强盗杀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说:“是我们的诚儿再再也不能回来了!”

    病老人眼睛一闭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柳絮影和她妈妈都紧张地抱紧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过身去以防应急之变。

    大颗大颗泪珠从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流着流着老人忽然睁开泪眼问了一句:“他他是怎么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牺牲得英勇牺牲得壮烈!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老伯您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泪不流了他直望着王一民说:“您快说下去说下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只要您能不过分悲伤我非常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世诚的一些情况都报告给他的亲人们。”王一民说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妈妈。

    老妈妈轻轻放下老人的脑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着王一民悲伤的目光里流露着期待。

    王一民庄重地站在他们面前说:“世诚已经牺牲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的政治情况报告给他的亲人们。他是一位为**而奋斗的年轻战士!他在这远大理想鼓舞下曾经干过使敌人朝野上下为之惊魂丧胆的大事。建国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大标语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写的;一中学校挖掉博仪照片双眼的事件是他参加于的。这次北市场反日大集会是他点燃了集合的号炮在和全副武装的敌人肉搏当中他至少杀死了三个敌人。当敌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竟能以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尔滨的总头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厅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最后一个日本宪兵又被他打死在脚下。他这暂短的一生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迹将永远被人传颂。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他虽死犹生!”说到这里王一民激动地望着一家三口人说“所以他的亲人们应该抛掉悲伤拿出勇气接过世诚生前写下的口号:”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勇敢地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业这将是对世诚最好的悼念!“

    病老人眼睛里悲伤的目光不见了在那浑浊的眼球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忽然两手一合说:“好我的儿子死得值个太值个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o照汗青’!我儿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颗丹心!”老人说到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说:“絮影我已经是行将人木的人了你妈妈也老了所以这丹心先是留给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鲜血写的那八个大字接着写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强盗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会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从老人身旁站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女儿一定记住爹爹的话像弟弟一样奋斗下去。”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盼望一民老师能够像对待我弟弟那样教育我引导我让我跟着您一同前进!”

    王一民激动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和我们共同战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红眼圈中的一双大眼睛又像迎着阳光的秋水一样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动中从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钱放到紫漆方桌上说:“这钱留给老伯治病和补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齐声地说:“不不我们不能要您的钱……”

    “不这钱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块钱来。”

    柳絮影忙问:“那么这钱是谁的?”

    王一民说:“我方才说过世诚是一位为**而战斗的战士在战斗中他有战友有领导也有组织。这钱就是战斗的组织和领导给他的亲人们的所以这就不单单是一百块钱了。这里饱含着无产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还有领导的关怀战友的慰问。因此你们必须收下。”

    老少三人不说话了都异常激动地望着王一民泪水又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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