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离开花园街往卢家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月挂柳梢的时候了。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他和李汉一道同塞上萧的谈话这场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当他们试探着提出让这位作家离开哈尔滨到“外地”去的时候塞上萧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表示决不离开哈尔滨一步。他请他的两位朋友放心他至死也不会对日本法西斯低头、让步或妥协。如果敌人敢于对他动手的话他就要用死来激励活着的人们起来斗争。他由于喝了几杯酒说得更加情绪激昂大有慷慨悲歌愤然起舞之势。后来他也谈到柳絮影因为她也遭受着几乎和他相同的命运被共同笼罩在恐吓的乌云下面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只顾个人安危扔下她就扬长而去呢。

    李汉和王一民知道这后一条是他不能离开哈尔滨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柳絮影又确实不能离开剧团她一走剧团立刻就得解体台柱撤掉台子岂不要倾倒p何况剧团的斗争又需要她呢。因此他们就没有谈出结果来。当王一民离开李汉的时候李汉悄悄告诉他:等塞上萧清醒以后他还要和他谈。而王一民应该做做柳絮影的工作如果她也能说服塞上萧走出哈尔滨的话事情就可能有转机了。王一民答应了。

    王一民一路上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卢家。按完电铃以后出来给他开门的是老田头这老头把王一民让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对他说:“王老师您不到我们门房看看哪我们这块儿今天出了一件喜事。”…bsp;“什么喜事?”

    “您不是知道老斯杰潘被中国婊子拐骗那回事吗?”

    “我知道。”王一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向门房望去。这一望使他心头猛然一震他借着门上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窗户里面有一张大白脸正盯着他看。他看不太真切但他已经感觉到这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可能是特务头子葛明礼的脸。他借着和老田头说话的机会将身一转背对着窗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斯杰潘不是请人帮助抓那骗子吗?”他把声音放得很低低到只有老田头能听见。

    “对对。”老田头也一边跟着往前走一边放低声音说“当时我寻思说说就算了哪知道这个葛明礼还真有两下子竟然把那一对行骗的狗男女都抓住了还把被拐走的金阈子、手榴子、表、钱都给找回来了。方才葛明礼亲自拿着交给了斯捷潘把斯杰潘乐得一个劲地行礼。”

    “这么说葛明礼还在门房里?”

    “嗯。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何二鬼子他们是来找老爷有事。”

    “他们怎么没坐车来?”

    “坐了车把他们送到这就开走了说一会儿回来……噢我还得给他们通报去看看老爷见不见他们。回头见。”老头说完往东楼门去了。

    王一民站在楼下的黑灯影里向门房看着门房的门关着人还都在里面。这不由得引起他一阵不安:葛明礼虽然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但是他们在血肉横飞的北市场上交过手那个花脸特务和彼翠仙也会当他描述自己的身形和高矮胖瘦的样子……他方才又把脸紧贴在窗户上盯着自己看不用说让他认出真面目就是让他怀疑上自己也会招来麻烦。

    王一民正在想的时候卢淑娟从东楼门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卷纸一直向王一民走来。这姑娘最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每到王一民快下班的时候她就站在二楼自己屋里的窗前往大门方向看有时不在窗前一听见大门前有动静就忙跑到窗前看看。也有的时候她抽不开身譬如母亲或者别人在身边这时候冬梅就自动代替她当这个秘密的“监视哨”只要一看见他回来了冬梅就笑着向她的小姐微微一点头或者连头都不用点只要眉毛一动她那小姐就明白了。这主仆二人中间有一条灵敏度非常高的热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由此及彼接收不误。

    今天是星期天卢淑娟本来指望王一民白天能不出去或者少出去一会儿哪知道他从早晨出去就没见影儿。快到中午的时候冬梅跑来告诉她说:“塞上萧先生来电话找王老师我说从一早出去就没回来塞先生让他回来就到他那里去。”

    卢淑娟听完皱皱眉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慢步到窗前身子斜靠在窗框上向大门方向望去。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门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墙壁以外的景物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时她忽然感到这墙很讨厌简直是多余的。如果没有墙一眼就能看到街口那该多好!只有在这时她才深深理解《三国演义》上写刘备送徐庶去曹营的时候为什么要把隔断他看徐庶的树林都砍倒……想到这里她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后的冬梅说话了:“小姐您别总是站在那想心事了您画张画吧。”

    卢淑娟回过身来微蹙着两道长眉说:“你让我画什么哪?”

    “前天您和王老师看画册的时候都说宋代那幅《白头丛竹图》画得好。后来您说那两只白头鸟都站在竹枝上不如双双飞起来好。王老师说小姐这想法好当时就让您画可您又说什么也不肯动笔了。我看今天您就画出来等王老师回来的时候就给他送过去。”

    “不今天也不能画。”

    “为啥呀?”

    卢淑娟那白生生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红晕她斜脱了冬梅一眼说:“傻丫头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你还让我画。”

    冬梅眨着狡黠的大眼睛说:“那后啥悔呀?”

    “你呀!”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脑袋说“你明明知道那两只白头鸟画在一块包含着什么意思还偏让我画完给他送去还画双双起飞的你呀……”卢淑娟扬起手要打冬梅。

    冬梅忙一躲说:“哟!小姐那双双起飞可是您自己当王老师说了呀。”

    “那是我说走嘴了。”

    “您走嘴了王老师可要呢。他就要那比翼双飞的白头到老的鸟儿。”

    “死丫头看我拧你嘴!”卢淑娟真的向冬梅扑过去。

    冬梅这回既没躲也没闪反倒一张双手把卢淑娟抱住了。卢淑娟挣了几下冬梅也不松手她脸贴着卢淑娟的脸说:“小姐您先别动就这样听冬梅说两句贴心话。”

    卢淑娟真的一动也不动了。

    冬梅轻声说:“小姐您不能总这样下去了一个人想把话憋在心里常了会生病的。依我说您就画这比翼双飞的白头鸟画完了就送到他面前就当他说……”

    “说啥?”

    “说你们应该变成那双小鸟。”

    “哎哟!”卢淑娟挣脱开冬梅双手一捂脸说“这话怎能由我说?”

    冬梅把头一仰说:“小姐要不嫌弃的话冬梅就学做一回红娘。冬梅和红娘身份相同职业相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做这事儿不是正合适吗?”

    “不不。”卢淑娟连连摆着手说“红娘是随莺莺的意思去的你去一说人家就会想……”

    “唉!”冬梅急得一拍手说“那您要怎的?”

    “我要……”淑娟把头一低轻轻地说了两字“他说。”

    “哟!您怎么跟人家端起小姐架子来了。您不想想人家能先说吗?您是位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可他有多少斤?用一句文言词来说他乃是‘一介寒儒’跟小姐门不当户不对放不到一个天平上去。真要是他说出来让小姐给顶回去他在这还怎么呆了?”

    “可我已经……”淑娟低着头声音非常低地说“都暗示过了……”

    冬梅忙问:“暗示什么?”

    “就是方才说那……那对白头鸟呗。”

    “哟那不是小姐说走嘴了吗?”

    “看你!”淑娟脸红红地说“和你说正经话呢又往旁处扯!”

    “不扯不扯。”冬梅忙收起笑容说“可您光暗示怎么行啊。人家的脸皮不像咱家少爷那么厚人家是有分寸知进退的正人君子不会自己蹦着跳着往高枝上攀。所以小姐您就得屈尊一些虽然不效仿那崔莺莺营‘月下佳期’去相会也应该画个白头双马把心表。小姐您就听了我的话吧。”

    卢淑娟看了冬梅一眼把头一低不说话了。嘴没说话那条灵敏度高的热线可接通了。冬梅一乐一拍手忙去铺宣纸、倒水、研墨……一阵忙活过后卢淑娟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她抿着嘴脸红红的不言不语地拿起画笔凝神默想了一下就开始画起那展翅双飞的白头鸟来。

    淑娟画冬梅在一旁帮着神纸、递笔遇有大门铃响她就跑到窗前去看看。有两次都是卢秋影骑着摩托回来又出去。这位少爷最近精神头稍见好转些在他父亲的督促下头理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整洁了。只要王一民晚上在家他也在家就过来听听课。他似乎已经察觉出姐姐对王一民生了特殊感情他本是个恋爱自由主义兼恋爱至上主义者由于有这“双料主义”所以遇到他姐姐和王一民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借故走开甚至听课的时候只要有他姐姐在场他也会推说头痛或者肚子痛中间走掉。今天他骑着摩托走了冬梅只盼他今晚晚些回来越晚越好。他虽知趣但他就住在王一民的对面小姐谈那话时心总不落底呀。

    有冬梅这个“监视哨”在身旁淑娟自己就不用往大门那边看了。而且她也顾不上看心里已经点起一团火是爱情的火?还是艺术创作的火?抑或是前一把火点燃了后一把火?自从王一民把她那哀怨之词化为愤的爱国之作以后她对他那已经产生的爱慕之情就跃上了一个新高度变成直线的升腾升腾又变成飞翔她要和他共同比翼齐飞就像她现在画的这幅《白头双飞图》一样。正是这种感情点燃了她心中的创作之火使她漏*点满怀思绪泉涌挥起画笔笔尖好像自动在纸上跑笔到之处一草一木都显出勃勃的生机使站在一旁的冬梅惊奇不已。她觉得她小姐今天拿的简直是一支神奇的画笔画鸟鸟喘气画竹竹生风。她心中不由得暗想:这大概是月下老人来助小姐一臂之力使天配良缘能早日成功。

    淑娟一气呵成画到点灯的时候一张水墨飞鸟画画完了。画面上画着一丛墨竹一双白头鸟从墨竹上刚刚展翅起飞飞得不是一般齐前后稍稍错落着飞在前面的回头看着后面的长嘴张着像是在呼唤;后面一只伸着圆圆的脖子扑着翅膀像是在答应。两只错落着的鸟被这一呼一应联结得比并翅双飞还亲密它给人提供充分想象的余地。这大概就是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说的“避免描绘漏*点”的作用吧。

    淑娟画完后又提笔在上边写了《白头双飞图》五个字下款写“淑娟学画宋无名氏《白头丛竹图》”。

    淑娟才写完冬梅话了:“您那上款不题上王老师的名宇啊?”

    淑娟似嗔似怪地瞪了冬梅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给他的我还兴许自己留着看呢。”

    “小姐您又来了……”

    冬梅刚说到这外面有汽车声开门声。她俩一齐扑到窗前去看。一见进院的是葛明礼和何占鳌两个人被斯捷潘恭恭敬敬地让到门房里去了。淑娟眉头一皱说:“他们俩又来干什么?”

    原来自从淑娟在马送尔画了《双龟图》以后何、葛二人还没有来过。淑娟一想起那天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就不免怨恨这两个人她几次和妈妈说要找葛明礼来问一问都被心慈面软的妈妈拦挡住了。今天他俩又来了她就有意要兴问罪之师。她的心思冬梅不但了解而且也厌恶这一胖一瘦两个坏蛋所以她也撺掇淑娟去问他俩尤其是那位舅爷。

    正在他俩计议的时候老田头又把大门打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王一民。淑娟本来天天看见他但是今天一见他踏进大门却有些心跳脸红。还没等她稳住神冬梅又一捏她手悄声说:“小姐他回来了!我看您把刚才说的事先撂一撂快拿着那张《双飞图》飞到他身边去说那件‘大事’吧。”

    淑娟一边往回袖手一边说:“看你说的什么大事呀?”

    冬梅攥住淑娟的手不放她几乎挨到她耳边说:“小姐您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您应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您就快去吧去晚了说不定少爷又回来了又得讲课了。您今天不把话说出去晚上的觉得怎么睡呀!”冬梅一边说着一边卷好《双飞图》交到淑娟手里强推着她走出了屋门……

    这时候在门房里葛明礼正在问斯捷潘:“刚才进院的那个人是谁?”

    斯捷潘正在把他那些失而复得的财宝往一个破旧的小型手提保险箱里装那专注的情形好像连同他的心都装进去了以致没大听清葛明礼的问话他忙伸着脖子赔着笑脸问道:“您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进院的是谁?”

    斯杰潘非常抱歉地摇摇头:“我我没看见。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不到三十岁很漂亮圆脸膛大眼睛穿一身灰色毛布长衫看样子跟这府上很熟……”

    “嗅您说的是那个王老师!”斯杰潘问了句“您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没什么。”葛明礼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认错了人。”

    斯杰潘本来没大听清楚这句话但他正在兴头上又要对葛明礼表示感谢之情没话还要找话呢便又接着说道:“您可别认错王老师他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他学问大教书好咱老爷才特地从一中把他请来……”

    葛明礼听的兴趣本已不大在带听不听中忽然听到“一中”二字就像刚要人睡的毛驴子听见鞭子响一样冷丁竖起了耳朵他忙问斯杰潘道:“你说什么?这个王老师是从一中请来的?”

    斯杰潘直着脖子连连点头说:“是的。”他咧开大嘴笑着说“是那个王一民王老师。”

    葛明礼并没笑他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声“王一民王老师”然后又问斯杰潘:“他是什么老师?”

    斯杰潘看葛明礼那张大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也忙收回笑容说:“他教这里少爷念书是少爷的老师。”

    “是家庭教师吗?”

    “嗯。”斯杰潘连连点头说“晚上这里教书教完书这里睡觉。”

    葛明礼点点头。他那阴沉着的脸有些放晴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当他转到一直坐着抽烟的何占鳌面前的时候又转过脸问斯杰潘:“是道里第一中学?”

    “是的。王老师白天在那里教晚上到这里教两头忙。

    “是这样啊!”葛明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的脸又阴沉起来了。

    何占鳌见状忍不住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又……”

    葛明礼忙一摆手说:“等会儿再告诉你。

    这时老田头推门进来对何、葛一点头说:“老爷有请。

    何占鳌和葛明礼忙站起身来抻抻衣襟一同向外面走去。

章节目录

夜幕下的哈尔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陈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58-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84版,夜幕下的哈尔滨,笔趣阁并收藏夜幕下的哈尔滨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