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上完第一堂课刚迈出教室就见老李贵在门外等着他。这老头儿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他来了在校长室。”就转身走了。

    王一民没回教员室拿着教具直接向校长室走去。从在玉旨家赶走花脸特务秦得利以后他俩还没单独会过面。他走到校长室前敲敲门听见里面喊了声“请进”才推门走进去。只见老校长孔庆繁正和玉旨一郎坐在沙上谈话两人谈得大概很和谐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孔庆繁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关系很近和自己又是世交所以就亲切地点点头说:“一民有什么事吗?坐吧。”

    王一民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说:“不坐了我找副校长有点事。”说完就转对玉旨一郎“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哦想和您谈谈。”

    玉旨一郎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像晴朗的天空突然飞来一块乌云把太阳遮住一样。他翻着眼皮打量着王一民然后反问道:“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bsp;王一民觉出他的态度有些异常但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我再上一节课上午就没事了。”

    “好吧。”玉旨一郎看看手表说“十点钟我在正对着中央大街街口的江边上等你你能来吧?”

    “我一定准时前往。”王一民对着两位校长点点头退出来了。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多云天气片片白云在蓝天上浮动着一会儿给大地罩上一层阴影一会儿又让万物披满阳光。十点江边公园的游人逐渐多起来了从松花江江桥一直到水上饭店这一段是中外游人最集中的地方每条长条靠背椅k几乎都坐着人有年轻的情侣有长髯的老人有浓妆艳抹的日本妇人有牵着叭儿狗的西方女人也有讨人嫌的军人、警察和便衣……王一民一个人顺着索菲亚教堂向江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想:玉旨一郎为什么不和自己在学校谈?也不请自己到家里去?却找了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他快走到江边了江边和江心都在白云的阴影里自己的头上却充满了阳光。阴影迅地扩大着从江边往自己身边移来很快自己头上也黯然无光了。他在这阴影里仿佛突然看见王旨一郎方才那阴沉的脸色正像现在这天空一样:自己没进校长室以前还“阳光灿烂”和他一照面就阴霆四合了。这是怎么回事?从和玉旨一郎相交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副寒森森的冷脸子。这决不是无意中的冷漠好像是一场大雷雨前的预兆。那么这雷雨是被哪阵风吹来的?为什么要向自己袭来难道是因为向他讲了淑娟给自己画了《白头双飞图》从而使他想起那《双龟竞走图》……王一民刚想到这里立即摇头否定了。是呀他曾那样诚恳地让自己“抛开人世间一切偏见勇敢地去追求……”现在怎么能又因此而……不决不会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不会那样狭隘和嫉妒不会的。那么是因为什么呢?他苦思着。他站在江边上望着那罩上一层阴影的滔滔江水猛然间一个念头从那阴云一样的“冷脸子”上飞来哎呀!莫非是说因为那件大事情?对是那件大事……忽然一条双桨小船在自己站的江边脚下停住了一个人正坐在船上向自己仰望着呀!正是那张“冷脸子”!王一民定睛看时只见玉旨一郎已经脱下上衣穿着一件白府绸衬衫衬衫浆洗得洁白熨烫得平整穿在身上板板正正连袖扣都扣得严严实实胳臂上还箍着松紧带一条黑领带随风摆动着。这副打扮显得严肃、庄重甚至有点古板。他板着面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向王一民招着手。

    王一民心中的猜想已经越来越明确他已经感觉到这股冷风的风源自何处了。因此他对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仍然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下江边的水泥阶梯还没等小船靠拢岸边他就用一只手一提长衫然后一点脚腾身一跃双脚稳稳当当地落在小船的正中心船身只稍稍往下沉了一下连晃都没晃这使玉旨一郎不由得用惊奇的目光看了他一下。他却毫不在意地仍然微笑着坐在玉旨一郎的对面。他没有开口玉旨一郎也没有搭话他好像只顾摆弄这条小船了。

    小船是租来的当时松花江边这种出租的小船特别多交付一块钱的押金就可以任意划来划去多半是划往对岸太阳岛去的。但是今天王旨一郎却没有往那个方向划他顺流而下地往东北方向划去。他划得非常轻松自如双桨打在水面上几乎溅不起一滴水花就像水面把木桨吞吸到水里去一样出水的时候又像有一双轻灵的双手推送出来似的连水珠都见不到多少。他好像也很欣赏自己这划船的技艺一声不语地向前划着脸色随着这恰然自得的划船情趣开朗了一些。

    玉旨一郎不开口王一民也不开口他要以不变应万变。

    船划过江心靠近北岸了岸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崖。因为没有沙滩没有树木所以游泳的和闲逛的人都不到这里来连小船也没有一只是一个非常肃静的地方。玉旨一郎倒很会寻找秘密谈话的场所(后来王一民才知道玉旨一郎经常一个人划一叶扁舟来到这里读书。游泳)。

    玉旨一郎停下桨不划了任着小船在岸边的缓流里浮荡着。他直望着王一民脸色又阴沉起来连双眉中也系上了疙瘩。

    王一民一直望着他但态度泰然自若一副襟怀坦荡的样子。

    还是玉旨一郎先开口了:“您不是要和我谈谈吗p请说吧。”

    “方才我是要和您谈一件事但是现在……”王一民稍微停顿一下摇着头说“我向您声明:我收回要求什么也不想谈了。”

    玉旨一郎一愣神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话只能向以平等待我的朋友谈。您从前降尊屈就打破世俗间的界限肯于和我这个穷知识分子交朋友我就什么话都可以向您说。但是今天——恕我直言——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日本‘太君’的傲然之气突然浮现在您的脸上并已向我迎面扑来这就使我感到您是高踞于我的头上的校长、贵人甚至是胜利的统治者。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能说什么心里话呢?我只能听命于您受制于您您有什么指令请吩咐吧。”王一民说完把头微微往下一低就像真的要俯听命一样。

    玉旨一郎那微微黄的脸骤然涨红起来连大鼻子头都变色了。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你你是这样认为的?”

    王一民仍然微低着头说:“是的。”

    “可是我我从来也没想摆什么校长、贵人的架子尤其是在你王老师面前。”玉旨一郎仍然面红耳赤地说着他激动、焦躁甚至有些委屈地说“当然我今天确实对你有疑问有看法甚至是不满。就是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但是这没有一点想高踞于你头上号施令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解释清楚一个问题。”

    王一民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请讲吧。”

    玉旨一郎的眉头又皱到一块儿脸色也由红转黄地阴沉起来。他的头微微往下一低声音也低沉地说:“我昨天听见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饭田大佐所率领的一千多名精锐部队全部战死了!**游击队预先知道了这次非常秘密的军事行动做了周密的部署才造成这么大的一场悲剧!”玉旨一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王一民说“现在当局正在追查是谁泄漏了这件军事绝密已经把惟一知道这件事的一个满洲特务抓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个特务的情况如何?我只知道我曾经向您——我所敬重的朋友透露过我当时完全是出于对中国爱国志士的人道同情希望他们不遭袭击不在睡梦中惨死于炮火之下能够安全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可是我没料到你的同胞得救了我的同胞却惨遭杀害了一干多人毁于一旦也可能就毁于我的几句话中。我仿佛看见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号陶痛哭在痛不欲生;我仿佛看见他们抛下的孤儿寡母一家老小。这是多么大的一场悲剧呀!我我是不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朋友你听懂了我的话吗?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玉旨一郎越说越激动越悲愤最后他竟泪眼欲滴地直对着王一民伸出手去。

    王一民也越来越激动地直望着他。这时他尽量抑制着自己激动的感情说:“我不但完全听懂了而且深深地理解你甚至想为你分担那些精神上的痛苦。可是我也不得不指出你同情、帮助中国人民原来是有条件的是在不伤损日本帝国利益的情况下才能遵照今尊大人的遗命把手向中国民众伸出来。我现在想先请你想一想:这现实吗?可能吗2战争总是要死人的精锐的饭田部队进山了如果扑一个空他能甘心吗?他上有飞机下有大炮他会进行无情的追击他不但要杀死那些爱国志士还要杀死无辜的平民百姓。”说到这里他用手往北边一指说“前年就在这松花江以北地方日本侵略军为追击东北义勇军和丁、李社将军的部队调派几十架飞机狂轰滥炸使许多村落成为废墟许多人口密集的县城变成一片血海我的一位亲爱的同学家住离这一百多里地的巴彦县一家十八口人老少四辈同堂平日过着被全城人称赞和羡慕的友爱和乐生活却被一颗炸弹炸得一口不剩上到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刚刚降生的婴儿都在一瞬之间被炸得尸骨不全从这个地球上给消灭了!像这样被无辜杀害的人家又何止万千。现在日本侵略者包括今叔阁下在内在哈尔滨这样国际城市里尽量制造假繁荣实行怀柔政策但是在广大的乡村却每时每刻都在屠杀着中国人民。”这时他又伸手指着船旁的土崖说“您看那里草木长得多么茂密蒿草长得多么浓郁但是却没有一棵树木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前年日本侵略者在这里集体枪杀了一大批抗日志士我的几位老师和同学的尸骨就埋在这里;我方才看您划船划得很好想必您也有很好的水性如果您能潜游到江心深处您会摸到无数中国人民的尸体。他们都是被用铁丝捆绑在大石头上沉进松花江底。您方才说您听见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您只听见一个心情就觉得沉重了可是我们却天天听见不但听见还看见有时甚至还要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毁于一旦!所有这一切我不知您——一位同情中国人民遭遇的人道主义者是怎么看的?您是不是也能告诉我一下?”

    玉旨一郎的头上流下了汗珠涨红的面孔转成淡黄由淡黄又转而白他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块好像要绞断自己的手指他的嘴角牵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慢慢地将头低垂下去。

    王一民又激动地说道:“您听到饭田大佐和他所率领的部队被消灭而难过可是您想没想过饭田大住从在日俄战争中把日本得胜的旗帜插上中国土地以后几十年间就一直在中国横冲直撞他率领着他的部队从旅顺口一直杀到黑龙江他的罪恶双脚踏过多少中国人民的尸体他的战刀不知砍掉多少中国人民的头颅死在他手下的无辜人民他们的鲜血可以染红滔滔的松花江水。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难道中国人民不应该向他讨还血债吗?他的死本是罪有应得可是您却觉得难过却要提出质问。这就不能不使我对您的同情产生怀疑。如果您的同情只是您矛盾心情中的一点自我安慰甚至是一点自我标榜和点缀的话那么我请您赶快把船靠上岸边我要一个人在那没有墓碑的烈士墓前祭奠一番然后另找一条小船荡回南岸坐在一中学校里听候您的落。如果您要抓一个人为您那饭田大佐报仇的话我倒是非常合适的。我知道只要您轻轻一句话我就会被碎尸万段;我知道包括今叔阁下在内的侵略者们现在已经向哈尔滨的知识界举起屠刀了。我的好朋友中国人民的作家塞上萧先生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今天找您本来就是要说说这件事。可是现在好像连我自己都要步人他的后尘了这也是生活对我的极大嘲弄!”王一民说到这里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说“你方才要我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回答完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回答请您落吧。”

    玉旨一郎一直低垂着头听着但是当听到塞上萧被捕那段话的时候他的头突然抬起来惊讶地看着王一民。等到王一民住口以后他立即问道:“我先问一下您方才是说写《茫茫夜》那位非常有才华的作家被捕了?”

    “正是。”

    “几时被捕的?”

    “昨天夜里。”

    “为什么?”

    “不知道。”

    “哪里捕的?”

    “这倒弄明白了。领头的就是跟我到府上的花脸特务秦得利。他是葛明礼手下的得力干将。”

    “这么说是葛明礼派去的?”

    “估计是。”

    “好。今天午后我就去找葛明礼。”

    王一民高兴地说:“这么说您对我……”

    “我对您……”玉旨一郎一拍王一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说“您是个真正的爱国者站在中国人那一方面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这并不能完全抹掉我心中的悲伤。先抛开饭田大住不谈只说那一千多日本士兵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是被迫来到中国的他们是无辜的可是现在却丧生在无情的战争中……”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您这最后一句话倒真说对了。”王一民在玉旨一郎的哀叹中说道“战争从来都是无情的枪炮一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问题是作为一个主持正义的真正人道主义者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是侵略的一边还是反侵略的一边?是……”

    “好了您别说了。您的话是对的。只是我……”玉旨一郎挥挥手说“我们先不辩论了有些问题我还要再想想。现在已经到十二点了我们把船划到水上饭店去他那里有别处吃不到的乳猪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再谈谈。”

    “不我吃不进也喝不下。”

    “为什么?”

    “我的好朋友塞上萧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只盼能快把他解救出来。”

    “我们最多再耽搁一两个小时完了我立刻就去。”

    “您晚去一分钟就可能使一位天才被彻底毁灭了。”

    “有那么严重?”

    “现在中国人的生命已经不如一条狗了。”

    “好吧。一郎照办。”

    玉旨一郎掉转船头迅疾地向江南岸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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