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表乐得合不拢嘴,只顾吩咐跟在身边的管家,一面拉着梁铁寒的手,把他往里面引。梁铁寒却是忧心如焚,生怕自己藏在城外的姐弟俩有个闪失,一面又惦记着京城里的井玉络,不知他究竟下落如何,忧虑一时间竟把闻听大伯和大妹都在姚府的惊喜完全压盖住。

    直到管家领命退下,姚表已经将梁铁寒拉到堂屋门口,这才注意到他满脸的阴郁和焦躁不安。

    “怎么了,铁寒,你这是?”

    梁铁寒实在不忍心扫了姚表的兴,却又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满脸酱紫,支支吾吾道:

    “姚伯伯,我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

    姚表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把他领进堂屋坐下,示意周围奉茶的下人退出去。他轻声问道:

    “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其实……就是为了这事,想来求您帮忙,可是此事太过危险,恐怕会给您全家带来极大的麻烦,我……”

    姚表等了片刻,见他説不出口,伸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低声安慰道:

    “铁寒,我们五年未见,你突然着急上火来找我,却一刻不肯多留,现在又一个字都不敢説出口,可见你确实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在身。我与你大伯交情至厚,与你交情却太少。你不了解我,完全正常。不如,我现在去把你大伯请来,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单独和他谈,你看如何?你大伯,你总信得过吧?”

    梁铁寒叹了口气,眼中惭色更深。

    “姚伯伯,我怎么可能信不过您。我只是惹了大祸,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来求您,却又不想牵连您。”

    他把自己刚刚在京城劫钦犯的事情简单叙述给姚表。

    姚表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你説你劫了钦犯——什么样的钦犯,犯了何等重罪?”

    姚大人的声音神情平静和善,波澜不起。梁铁寒稍稍冷静下来,回答道:

    “这説来话长,总之他们都是完全无辜的,纯粹被朝廷冤枉——”

    “细説来我听。”

    “是一家纯朴老实的农民,姓木,人很善良,去年的这个时候,半夜里收留了一个蓝玉党的逃犯,当时我也正好在他家留宿。一家人都被抓到了大牢里;我也被抓了。后来因为知府大人王彬碰巧是我的熟人,查知我和此案毫无干系,就把我当场放了。我恳请过知府大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王大人却也做不了主,只有把案卷上奏到京师,让我回家等待。刑部却一直没有批示;没过多久,王大人就调任到扬州出任巡按监察御史,就再也没人过问木家的案子。其实他们真的很冤枉,当时那个人半夜敲门,门还未开就晕倒在门外。木家人心善,把他抬进屋里来,喂他水喝。结果人还没醒来,官兵就已经追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硬説木家人是窝藏朝廷重犯。”

    姚表眼眉之间有些困惑:

    “可是,天子在去年九月就已经下令大赦胡蓝党全部余犯;别説是冤枉的,就是真正的蓝党犯人,现在也应该已经全部释放,免罪归乡了啊?”

    “説来也是他们倒霉。按理来説,皇上已经大赦,蓝党余犯就应当被悉数放还回家,然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赦令到达时,已经过了两个月;王大人走后,接任的官员惰怠公务,反正没有期限令,也就懒得管,木家人因此一直没有被放出来。更背运的是,他们收留的那个逃犯,后来又犯了另一桩大案。此人名叫蓝寿,是凉国公蓝玉的一个养子,当时也是蓝党的重要逃犯之一,后来押解京城,赶在皇上大赦之前斩了首;谁想到人头都落了地,还要继续牵连无辜获罪。今年年中,有人趁皇上出宫巡视之时,图谋行刺,被侍卫擒住,送交锦衣卫鞫问,刺客供认,行刺阴谋一年之前就已开始,参与谋划的人名单中,就有蓝寿。所以和蓝寿有关的所有人,现在都被锦衣卫定性为刺客党。木家人也在其中。”

    “原来如此;”姚表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我把他俩藏在了城外的土地庙中——都是我无能,劫法场不知怎么事先走漏了消息,官府临时更改了行刑地diǎn,木家夫妇两个和老伯全部被害,只救得两个孩子出来。”

    姚表听罢,马上説道:

    “既然这样,我这就叫姚贵带上马车和你一起出城,把两个孩子接进城来。你放心,城门口的守卫碍着我的面子,看到是我家的车马一概不会阻拦。”

    梁铁寒大喜过望,感激地説道:

    “这……姚伯伯,可是万一日后朝廷追查下来——”

    姚表摇了摇头:“两个孩子还留在城外土庙中,多半个时辰就多半个时辰的危险。事不宜迟,你不要想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这就去告诉你大伯。”

    梁铁寒坐了姚贵驾的马车,赶到城外将木家女孩子和xiǎo弟弟藏在车里带回城来。姚表的面子果然非同xiǎo可,城门守卫的士兵见到是姚府大管家,问都不问一句,就放进了城。

    马车驶回姚府,姚贵从后门把车驾进院子。姚表已经等在那里;身边一同等候的还有两个人:一个长须飘洒的长者,正是梁铁寒分别了五年的慈爱的族长大伯,仙风道骨的真水寨寨主杨之巅;站在二人后面的女孩子一定是大妹何深深了,五年不见,当初俊俏可爱的xiǎo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久别重逢,热情洋溢的问候过后,何深深便拉起木家女孩子的手来,另一手拉起xiǎo弟弟,带他们进了已经为他们收拾出来的厢房中歇息。看着两个九死一生的少年安顿好,梁铁寒便和两位前辈一起退出房门来,只留下何深深在那里继续照应。

    姚表领着二人回到中厅来。入座后,杨之巅便徐徐开口道:

    “铁寒啊,木家的故事,我这哥哥都已经跟我説清楚了。大伯很是欣慰,你义父知道,也一定会很为你骄傲。我看两个孩子吓坏了,这一路折腾两个月,时刻躲避盘查和追兵,不能安歇,也累垮了,恐怕不能立刻上路;这一路到进山还有几天路程;进山后还要跋涉上三天,才能到我真水寨地界;他们本来就走不快,现在这个状态更坚持不住。我们惹了官家这么大的事儿,本不该继续留在姚府,给你姚伯伯招惹麻烦。”

    “杨老弟,你还有完没完了?”姚表微笑道,“你们伯侄俩人一个样,非要让我耳朵起茧子。换作全国其他地方,你们这么坐立不安是必须的;可这里是北平。对于朝廷来説,北平就好比宁夏、大同和大宁,不过是北部边防线上的一个军事重镇,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时时有边防寇警。如果没有燕王坐藩,今天的北平还会是洪武初年的样子,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从朝廷发配到这儿来的没有钱粮,只有充军犯。铁寒蒙面劫法场,没有任何人认得他;至于这两个孩子,又不是蓝玉本人,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窝藏罪,锦衣卫有的是京城高官的私密要刺探,根本没有那闲心千里迢迢跑到一个边防军镇上来搜人。更何况,如果他们得知这两个孩子是被沈如风的义子所救,一路护送至燕山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来追。你们就放心留在我府上好好休息,待两个孩子恢复了体力,再跟你们进山,不会有事。”

    杨之巅diǎn了diǎn头:“那就麻烦哥哥了,如此大恩,我真水寨铭记在心。——铁寒啊,我们久别重逢,今天晚上,你就跟大伯同榻而眠,如何?我们来个通宵达旦,把盏畅谈,一醉方休,你説呢?”

    姚表呵呵笑起来:“杨老弟,铁寒可是也折腾了两个月没有休息过,劫法场,救钦犯,一路逃到北平来,他担的惊受的怕,吃的苦打的架,那可是没法想象;你不先让他好好睡一觉,上来就要通宵达旦,他受得了吗?”

    杨之巅笑道:“我见了铁寒高兴,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哥哥説得是;铁寒,你这就去休息吧。木家姐弟俩有深儿照应着,她心细,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睡一觉。”

    “想吃什么喝什么,随时跟身边的人説,千万不要客气。”姚表説道。

    梁铁寒感到极度窘困;面对大伯和姚伯伯热情关切的脸,他实在不忍心再次説出要扫他们兴的话来。

    但他终究不能不説。

    他涨紫了脸,惭愧地xiǎo声开口道:

    “大伯,姚伯伯,我其实不能多呆,马上就要赶回京城去。”

    “什么?”杨之巅吃了一惊。

    姚表也是微微一愣:“你説什么,赶回京城去?”

    “是的——我一同劫法场的朋友,为了掩护我,引开追兵,走了另一个方向,没有逃出城来;我带着木家姐弟,没有办法,只好丢下他不管。现在我已经把他俩平安交到大伯手上,你自会带他们进山,从此摆脱朝廷追兵,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我朋友那边,我实在不能安心,要马上赶回京城去探个究竟。我一定要找到他,确定他平安无恙;如果他因为帮我下了大狱,遭了灾祸,我必须把他救出来,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宁。”

    姚表和杨之巅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杨之巅开口道:

    “你才刚劫了一次钦犯,又要再去劫钦犯,这同样的事,同样的地diǎn,恐怕做不得二次。”

    姚表捻须蹙眉微颔道:“你大伯説得完全在理。铁寒,我听你的描述,你这次劫法场,出谋划策主要是靠你説的这个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説的话,他的头脑比你要精明得多;如果他真的没能走脱,陷了进去,你回京城只靠自己,会束手无策;何况你已经劫过一次法场,这第二回京城里必会防备森严,城门四闭,只怕要让你劫不成功,也逃不出来,只能白白送死。”

    梁铁寒抬起头来,笔直地看向二人,诚恳地説道:

    “大伯,姚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担心。可是从xiǎo大伯就教育我,大丈夫一生以仁义当先。井兄与我素昧平生,却能慷慨冒死相助,为的是救无辜弱xiǎo逃离枉罪,为的就是一个仁义。我因为他的帮助才能成事,如果他因为我获罪,我却弃他而不顾,我岂不成了天底下最不仁不义,自私自利的xiǎo人?你们又怎可能还会接受我?”

    姚表不再説话。杨之巅沉默半晌,站起身来,走到梁铁寒面前,一手放在他肩上,diǎn了diǎn头,笑道:

    “你説得对,铁寒;做人以仁义为本,大丈夫以忠信为先。十七年前,你义父把你带回我真水寨之时,我便看准你会是一个一生诚信忠义之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你是我真水寨的骄傲。去吧;凡事千万多加xiǎo心。如果一切顺利,早捎个信回来。”

    梁铁寒也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姚伯伯,多谢您;大伯,回去看到义父,代我向他问声好,再赔个不是。铁寒本来一定是要亲自把木家姐弟送到义父手上的,可我现在实在不能再拖。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尽快回家看望义父的。”

    “还有你叔父,姑母,族中的兄弟姐妹;也别忘了他们,常写信回来。”

    “我会的。他们都还好吧?四弟怎么样了?”

    杨之巅慈爱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骄傲的心疼:

    “他啊,也和你一样,是我真水寨的骄傲。”

    梁铁寒摇头傻呵呵地咧嘴笑道:“不可能,四弟比我强多了,他可是义父的亲生儿子。”

    送走梁铁寒,两位高人一同回到中厅来。杨之巅有些怅然若失。

    “再见也不知何年;”真水寨寨主叹道,“京城凶险;就算他终能侥幸逃出来,他在外面已经自己安了家,我们也只能指望他还能记得回来看看罢了。”

    姚表为杨之巅和自己斟满茶杯,一面淡淡笑道:

    “杨老弟割舍不下?我记得你们山寨族规可是明令族人远离官场,禁止涉入朝政军机,否则严罚。铁寒在周王府当差,虽算不上朝政军机,却也擦了官场的边;你完全可以叫他辞了差事,带着家xiǎo离开开封,搬回夜夭山来,从此再不出山,就能和你们早晚在一起了。”

    杨之巅摇头苦笑道:“那却又何必;孩子长大了,山里没前途,只靠一条破旧的族规,留不住的。更何况二弟早打破了族规的限制,创了先例;族规也就成了古老的传説。铁寒在外面日子过得不也是挺好。”

    “他义父呢,怎么想的?”

    “二弟的心思,向来谁也不知道,只能猜。自从铁寒离开家,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他,仿佛从来不曾认过这个义子。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想他的;毕竟,铁寒跟在他身边学艺十二年,朝夕相处,二弟对他可是远远好于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些我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二弟这个人,无论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便是思念到了死去活来不能忍受的地步,也决不容忍被别人看出蛛丝马迹。所以他从来不提铁寒;正如自从弟妹死后,他也从来没有再跟我们面前提过她一样。”

    姚表沉吟片刻:“铁寒跟他,性情上倒真是有着天壤之别。看来沈如风不管怎么説,至少还是教育有方。我现在真是很想见见,他和杜云君唯一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

    杨之巅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来,目光有些迷离:

    “二弟对寥儿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于对铁寒。——有机会你会见到寥儿的;他爹管教太严,根本不许他下山一步。不过,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他到外面的世界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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