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手拉着手下山;下到一半,沈若寥问道:

    “晴儿,我两天都没见到你,你为什么不出来?是不是病了?怎么也不告诉秋千?害得我俩一起为你担心。”

    杨疑晴细声答道:“我没病……只是有些不太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找你爹看看?他医术很高;我爹每次打我,都是大伯给我上药,好得很快,第二天就能起床练功。”

    “那不是一回事啊;我毕竟是女孩子。”杨疑晴满脸嫣红,xiǎo声埋怨道。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杨疑晴微妙的异样。他停下了脚步。

    “晴儿,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奇怪?”

    杨疑晴摇了摇头。“我……没事啊……”

    “你越走越慢,腿脚好像都不利索,脸色也不对。”沈若寥扶住她的肩膀。

    杨疑晴没有马上回答。她抓住沈若寥的手,站了一会儿,xiǎo声説道:

    “我没事,就是可能走得急了些,肚子有些痛……”

    沈若寥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你看你,我就説你不舒服应该早让人知道,憋两天也不説。病不会自己跑啊。”

    他把她扶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杨疑晴却再也站不起来,双手捂着xiǎo腹,脸色苍白,冷汗开始涔涔下来。

    “寥哥哥,我……我好像……月事来了……肚子好痛……”

    沈若寥无比担心;深山老林,天色渐晚,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山寨中去。晴儿走不动路,他只有一个办法。

    “晴儿,起来;石头这么凉,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坐下。”他説道,“我背你回去。”

    他伸手拉起杨疑晴,晴儿却忍不住惨叫了一声,蜷起身子,蹲了下去。沈若寥惊了一跳;晴儿説的不错,她刚刚坐过的石头上,留下一片xiǎoxiǎo的殷红。

    他心慌意乱,不再説话,一把将晴儿抱起来,便向山下跑去。

    杨疑晴却痛得越发严重,很快在他怀里痉挛起来,xiǎo声呻吟也迅速演变成了大声的哀号和痛哭,吓坏了沈若寥。晴儿往日月事,从来没有痛得如此严重;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撒开两腿向山寨飞奔。

    他跑进山寨,一口气跑到晴儿住的屋子里,把她放到床上,登时吓傻了眼。杨疑晴紧紧蜷成一团,捂着xiǎo腹,浑身痉挛,满床打滚,凄厉地尖声哭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泪水和汗水不断从脸上流下来,整个衣襟和裤子已经被血染红。沈若寥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身上也已经让她染得血迹斑斑。

    他大为惊恐,惊狂地跑到门口,高声呼救;然后他跑回床边,把晴儿紧紧抱到自己怀里,吻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不停问道:

    “晴儿?晴儿?你怎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大姐何深深第一个冲了进来,木秋千紧随其后;看到屋里的状况,两人都惊呆在原地。何深深很快反应过来,冲到床边,伸手去抢杨疑晴,一面飞快地説道:

    “秋千,你快来帮我;四弟,你赶快去找大伯!”

    沈若寥紧紧护着怀里的杨疑晴,不肯松手。何深深抢不过来,情急之中,冲着沈若寥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个畜牲,都是你干的好事!晴儿这是流产了;你还愣着干吗?!她就要没命了!——秋千,你快去叫大伯来——”

    周围突然变得混沌一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沈若寥什么也没听清,也没看清,只是恍惚中仿佛木秋千的影子突然闪到眼前,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怀里的晴儿突然间就被人拽走,他仿佛变成了一堆木头,一动也动不了,更无力阻止,只是堆在原地发呆,而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发生。

    这恍惚持续了很久;突然间他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如何出了晴儿的屋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外面冰冷空荡的院子里。房门紧闭,里面还在不断传出晴儿的惨叫,大伯焦虑的声音,大姐和秋千安慰晴儿的声音。

    永恒过后,屋子里面终于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晴儿的动静。沈若寥战战兢兢地立在院子里,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从头到脚牢牢攥住,一时间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他好歹喘上一口气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身后,两道目光已经注视了良久,目光中的灼热和重量,都毫无遮拦地压在他后颈之上。

    他太过熟悉了的,大姐的父亲——他的三叔的目光;每每都是如此近在咫尺,却又始终都是旁观的角落。

    他没有回头,却站直了身子,只是静静地等待。

    永无止境的等待之后,晴儿的房门终于悄然打开。杨之巅走了出来,随手静悄悄带上了房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廊前,盯着沈若寥。

    沈若寥不敢抬头看大伯的目光;他知道那一定是愤恨与失望交织的火焰。他大祸临头,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后悔和深深的恐惧在心里翻腾起来。背后三叔的注视,却让他依旧腰杆笔挺,立在院子中央,视线盯在杨之巅脚下,和大伯一样一声不吭。院子里再没有第四个人,只有三叔何愉在一旁沉默地旁观。大姐和秋千都留在晴儿屋里;屋外的动静,同样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杨之巅沉默了许久,然后背着手在廊前来回踱起来。他已经让怒火烧得快要发疯,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寻求一个理智的解决方法,而全然未觉自己的脚步时而急,时而缓。一时间,沈若寥仿佛又见到父亲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他习惯性地跪下来,依旧不出声,只是等待。

    杨之巅突然走到沈若寥面前,停下来;沈若寥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孽障!你可知罪?”

    沈若寥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説话啊?!”

    沈若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回答大伯更是不对。然而他委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既有罪,罪又在何处?究竟是罪还是错呢?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无言以对。

    杨之巅强压怒火道:“好;你不説也罢。我只问你,我女儿何曾亏待于你?我又对你究竟做错过什么?你——你为什么要带给我女儿这样的痛苦和耻辱?”

    沈若寥脸刷地通红起来;他抬起头,清楚地説道:“大伯,我是真心爱晴儿的,我一定要娶她的,她为什么要感到耻辱?”

    “什么?!”杨之巅惊怒。

    三叔何愉却在此刻插嘴道:

    “大哥,你也消消气;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事本来也不能全怪这孩子。”

    沈若寥猛地回过头去,瞟了何愉一眼,并没有説话。只是这死寂的一瞟,却突然给何愉心里注入了深刻的惊悚;当年和二哥一起在山外疆场上拼杀,他最常看到的就是这个眼神,沈如风惊世骇俗的冷酷残忍的眼神。只要看到二哥眼中露出这样的光芒,他就知道,又有谁要遭到惨无人道的虐杀了。

    他所了解的沈若寥和沈如风,虽然有着父子间千丝万缕的相同,然而在心地上,他一直以为二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沈若寥不谙世事,单纯天真而极其善良,像极了他母亲,甚至时时表现出女孩子的阴柔。这一diǎn他确信无疑;十六年来,他也从不曾在沈若寥眼中见到过这样可怕的光芒。却不料此时的沈若寥就像活脱脱一个沈如风在那里,鄙夷而冷酷地面对朝廷的合围,一个眼神可以吓退十万大军——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场围剿,换来的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传説;天下第一高手,从此隐退深山,终生不曾再迈出夜夭山半步。何师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一个字也説不上来。

    杨之巅盛怒之中,也没有听清何愉的话,只见到沈若寥此时此刻,竟然还如此无礼,对自己的三叔横眉怒目;真水寨寨主一生性情宁静如山,恬淡如水,此时却如火山喷发,岩浆入海,暴怒不可收拾,抬起腿来就要踢他。沈若寥大吃一惊,本能地跳到一边闪过;然而躲开这一踢的瞬间他意识到不该这么做。正如父亲的打骂一样,他应该恭敬地接受一切。

    果然,他这一闪,使得杨之巅更加怒不可遏。他暴喝道:

    “沈若寥,你给我跪下!!”

    沈若寥温顺地重新在他面前跪下来。

    杨之巅咬牙问道:“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老天无眼,让你继承了乃父的武功,才使得你年纪轻轻,竟致如此的不可一世。我今日就当着全体族人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废了你这身武功,为晴儿雪耻;也免得让族人説我是非不分,断事不公,更要以儆效尤,让族中xiǎo辈从此都以你为戒,断了他们学武的念头!”

    沈若寥一时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没想到一向对他无比慈爱宽容的大伯,竟然也有如此苛酷不近人情之时。他不知道晴儿究竟安危如何,早已内心如煮;而此时此刻,自身面临的惊恐和绝望却又远远盖过了对晴儿的担忧。他想要为自己申辩,却无从辩解,还没开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涌出来。他努力良久,一个字也説不出来,只能浑身瘫软地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杨之巅走到自己面前来,命令三叔把自己按倒在地上。

    “大伯!请手下留情,三思而断!”院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高叫。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两步冲到族长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杨之巅却只是冷厉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臂。

    来人是大哥周向,见族长不肯通融,着急地扑通跪了下来。

    “大伯!!四弟并无大错,不可矫枉过正啊!!”

    三叔何愉在一旁叹了口气,劝阻道:

    “向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大伯并没有冤枉他。年纪轻轻,只因为自己武功过人,就可以如此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竟然污辱自己的族妹——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不加以严罚,以后族中规矩何在?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乱来了?”

    杨之巅不理会周向,凝神片刻,伸出两手,食指和中指画符一般在沈若寥身后要穴慢慢游走起来。全身的精力都顺着大伯的手指飞快地吸干,仿佛筋骨血脉也被一寸寸地抽了出去,剧痛穿心;沈若寥紧紧咬住牙关,一声也不吭,两颊变得惨白,额角上沁出丝丝汗珠,浑身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的武功;他十六年如一日,不分日夜寒暑的苦功——十五年父亲的皮鞭和训棍,他永远冰冷刻薄的呵斥和毒打,十六年的血泪汗水,十六年他全部的人生——

    周向惊骇地跪在一旁,很快就看不下去,叩求道:“大伯,不要啊;您怎么能下得了手啊……发发慈悲吧,求求您了……”他眼泪都要下来。

    杨之巅无动于衷,仍在继续。沈若寥只觉得全身气血倒窜,撞击在胸口,像要撕裂开来一般;他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咬着牙一声不响,只是忍不住泪水,终于哇地喷了口鲜血出来,昏倒在地上。

    杨之巅这才收回手来,轻轻吐了一口气,沉着脸对周向令道:“向儿,你把他带到祠堂去,禁闭一夜。”

    “大伯,——”周向还想説什么。杨之巅却径直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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