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沈若寥才从王宫回到家里。南宫秋不在;吕姜告诉她,马三保带着王宫的车马过来,説王爷和娘娘要接承安郡主入宫,把秋儿接走了,连同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刚刚赏她的东西——也一并搬走了。

    既然做了郡主,自然不能再住在洪家酒店;何况郡主要嫁人了,等到婚礼那天,新郎倌当然要从王宫里体体面面地接出郡主的轿子来。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燕王和王妃虽然喜爱南宫秋纯真伶俐,却也看出她心里过于干净,多少有些担心她学不会做一个温良贤惠的妻子,有心让她在宫里住一段日子,好好调教调教她。

    第三天,燕王朱棣和王妃徐氏在燕王宫正式认南宫秋为义女,然后册封其为承安郡主,授与郡主册宝,同时宣布沈若寥为燕府承安仪宾,定婚期在腊月三十除夕当天,也就是一个半月之后。

    燕王封民间女子为郡主之举,引起了朝廷的不满。天子下令宗人府作出处置,然而朱元璋钦定的宗人府宗人令就是燕王本人。朱棣把皇帝侄子的命令束之高阁。朱允炆无奈,给朱棣修书一封,含蓄委婉地表达了批评之意。然而木已成舟,册宝已经授出,一时间全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朱棣回信给皇上,不知是怎么解释的,总之朱允炆没了脾气——或者,他从一开始也就没脾气——不再説话,事情在应天也就不了了之。

    然而在北平,却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了。北平人眼中,天子就是燕王,郡主就是公主,燕王説什么就是什么。北平军民百姓心中本没有朝廷的概念,现在终于有了,也是因为朝廷要削藩,那形象与虎狼无异。而他们是坚决拥护燕王起兵夺位的,自己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自然有权力封他喜欢的民间女子作公主。当然朱棣此举的最终目的,还在于完全把沈若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做给自己手下的所有人看,以更大范围地笼络人心。

    现在,公主要嫁人了;沈若寥成了第三个燕府仪宾,或者不如索性説未来的驸马爷,于是北平的街头巷尾开始有人吹嘘,自己早在一年前沈若寥当街拦住两位王子的大驾,被王爷抓进宫又毫发无伤地放出来之时起就预见到,他一定会成为燕王的大红人,现在果然应验,沈若寥已经红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染红,穿上仪宾郎的新郎服了。

    于是,洪家酒店的客人激增,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似乎全北平的人都想要挤到这家xiǎoxiǎo的酒店里来,花一两个xiǎo钱吃上几口酒菜,对掌柜的説两句好话,运气好的能见上仪宾郎一面,次数多了混个脸熟,保不齐将来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处。一时间,姚表也似乎感觉到,自己走在曾经给自己家里挑粪浇花的沈若寥身边,有diǎn儿黯然失色。

    沈若寥对这一套丝毫不感兴趣,对所有来酒店的客人一律视为陌路,不搭理他们的目光,听到与酒菜无关的话毫无反应,空闲的时候,依然亲自在店里忙碌,和当初的店xiǎo二无异,只是不再和客人打架,也不再计较酒钱——因为,没有人有胆量再在洪家酒店赖账和撒酒疯了。

    很快,人们看出他的清高来,于是十分聪明地开始夸赞吕姜的手艺有多好,酒菜有多香,人有多勤快,xiǎo店里多么多么整洁舒适,洪嫂子心地有多好,待人有多和善,是观音菩萨下凡——总算是摸准了沈若寥的心思,哄得他天天高兴,饶是知道这些人嘴上抹了多厚的蜜心里就打了多少两的算盘,也禁不住时常笑吟吟地答谢两句。

    人在喜事临头的时候总是会笑吟吟的,真诚地感到快乐。不过这快乐并不十分绝对;沈若寥这段日子感受到快乐的同时,也伴随有失落和苦恼;他在被北平人追捧关注的同时,也在被一些人忽略和冷落。自从他回来,就不曾见过老三哥他们一群乞丐——不但不来洪家酒店,而且似乎从此就在这北平城里消失了,没有一个人跑过来——哪怕是偷偷地——向他贺喜,没有一个人过问一声。他找不到他们,城外的土地庙里也没有他们的影子。

    再就是夜来香,自从他这次回北平,也一样没有见过她。吕姜也奇怪她怎么不过来了。而自己现在在外面头脸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跑到万柳儿胡同去找她——他曾经不怕流言蜚语,但现在不能再不怕了。他马上要娶秋儿,如果街头巷尾都议论他跑到万柳胡同去偷会一个荟英楼的姑娘,让王爷知道了保准剥他的皮,他也就这辈子再别想碰秋儿了。

    回到北平后,他便从姚表那里听説,二哥梁铁寒在周王府生变时,与周王全家同时被抓至京师,后来因为无辜被朝廷释放;恰巧扬州巡按监察御史王彬在京述职,王御史与二哥是故交,便帮二哥在扬州府里谋了个差事。二哥就这样带着嫂嫂搬家去了扬州。他写好请柬,从姚大人手中要来二哥的地址,把给二哥和王惊的请柬一并送到驿站寄出。余下要请的人都在北平,他便一一把请柬送到每个人手上。

    只剩下最后一封给夜来香的请柬;沈若寥犹豫良久,最终找了一个清静的午后,悄悄溜到荟英楼的后门外,看了看四周无人,便抓起一把石子来,一个个打到房檐下悬挂的风铃上。

    风铃悦耳地响了起来。这是他和夜来香的暗号;以往每次,风铃一响,香儿立刻就会跑出来开门。然而这次,他打光了两把石子,周围已经再捡不到石子可打;荟英楼的后门还是紧闭如初。

    沈若寥本来就焦躁不安,生怕被路人看到自己在这里,此刻见叫不开门,更是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等不下去,便将怀中大红色的请柬掏出来,塞进了门缝,转身匆匆就要离开。

    他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

    “站住!”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看到后开了一条窄缝;夜来香站在门内,甩手将他的请柬扔出了门外。

    “拿走。”

    门随即又关上了。沈若寥大惑不解,更十分不快。他大步回到后门来,捡起请柬,抬手在门上拍起来。

    “香儿!开门!”

    他拍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回应。沈若寥知道夜来香就站在门里,有些光火。他停下手来,后退了半步,望着紧闭的后门,冷冰冰説道:

    “你要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

    门倏地开了。夜来香高傲冰冷地站在面前,扬起下巴,鄙夷地睨着他,嘲讽道:

    “仪宾郎大人好修养啊。”

    沈若寥上火道:“香儿,你是什么意思?我真心诚意来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你干吗扔我的请柬?”

    夜来香讥笑道:“哟,您仪宾郎大婚,娶的可是燕王的郡主,怎么居然跑来请我一个青楼女子?瞧把您吓的,正门都不敢走,还费这么大劲跑到后门来敲铃铛,又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见;可真是真心诚意啊!装模作样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你犯得上吗!”

    “香儿?!”沈若寥诧异地望着她,从来不曾听她如此难听地説话。“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好像自从我回来,你就一直对我很有意见,连见也不愿意见我?我如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应该告诉我,不该躲着我。”

    “躲着你?我不躲你行吗?我长了几个脑袋,敢跟你仪宾郎大人面前叫板?”

    “香儿,你不要再説仪宾郎的话。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看待,才来给你送请柬的。我究竟什么地方招惹你了?”

    “招惹我?我哪儿有那层次,能让您仪宾郎大人赏脸招惹?”夜来香嗤笑道,“不过,我倒真是很好奇,想知道知道承安郡主对她的仪宾郎了解究竟有多少?”

    沈若寥心里一沉。“你是什么意思?”

    夜来香鄙夷地説道:“沈若寥,你现在要娶的是郡主,人家是骗不得的,也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哄过去的。对于你过去那段故事,她知道不知道?你有胆量告诉她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説道:“香儿,谢谢你对秋儿的关心。你可以自己去问她。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从来不曾骗过她。”

    夜来香愣了一下,紧随而至,她脸上的鄙夷和讥讽被愤怒取代。

    “你已经告诉她了是吗?好啊,果然是个高手,多么高明的手腕啊。”

    沈若寥简直莫名其妙。“香儿,你到底怎么了?”

    夜来香轻蔑地望着他,説道:“沈若寥,你是不是已经完全忘了你説过的话了?你原来跟我説,你对不起你的族妹,你不想做个负心之人,可是现在呢?你的族妹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不再管她的死活了是吧?有一个郡主在这儿,你只想做你的仪宾郎了,别的一切都可以视如粪土了。”

    沈若寥冷冷説道:“我从开始想娶她的时候,燕王还没见过她呢。我可以告诉你,王爷为了试探我对她的真心,曾经逼我表态是要命还是要她。结果现在,他亲自为这门亲事做主。你説到我的族妹,我现在对她依然很抱歉,很后悔,但是我所做的已经无法挽回。我跟她不可能再有未来。我曾经是想过,这辈子为她孤老终生,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秋儿。可是现在,我不想为了过去的事,再毁掉另一个女孩儿的幸福。你明白吗?”

    夜来香道:“是吗?那我呢?”

    “你?”沈若寥一时转不过弯来。

    夜来香冷冷道:“沈若寥,你还打算继续装傻到何时?曾经我想嫁给你。曾经我以为你是我一生要等的那个人,我想做你的妻子,可是你不愿意,你用你的族妹做挡箭牌,我还天真到以为你真的如此专一,我心甘情愿放弃,来成全你的专一。现在看来,幸亏我当初的有眼无珠没有坚持到底。什么你的族妹,什么你不愿负心,全都不过是借口而已。总算最终你不屑于骗我上你的床,我只是个青楼女子,会让你觉得掉价对吧;真是太谢谢你了。”

    沈若寥惊异地望着她。

    “香儿?!——你在説什么呢?!”

    “你无耻,沈若寥,你真的太无耻了,”夜来香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出来,“你就继续装傻吧!只有单纯天真的承安郡主看不透你,可你再也骗不了我!你就继续装你的清高好了;把你肮脏虚伪的请柬拿走;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以后,你也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气势汹汹地骂完,转身就要进去。沈若寥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夜来香大怒,扬起手来,啪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一头扎进门去,砰地在他脸前重重地关上了门。

    沈若寥无言地在原地立着,只觉得脸颊上一片火辣辣。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抬手去摸脸,只是呆若木鸡,仿佛傻了一样。

    三年前,真水寨晴儿房间中,愤怒的木秋千也曾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女孩子,一样的性情,一样曾经的亲近,一样的毫无武功。两次,他乖乖挨了她们的打;第一次是为了晴儿;第二次,又是为了晴儿。

    夜来香发怒的时候,跟那天的木秋千简直一模一样。这也是他的报应吧?

    他无可奈何,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把请柬插到了门缝中,然后转身沉郁地离开了万柳儿胡同。

    第二天上午,他去见朱棣的时候,燕王却已不知从何处听説了万柳儿胡同发生的事,严肃地逼他交待问题。这一次,没有道衍和姚表在场,却是燕王妃——中山王徐达的长女,燕王三个王子的母亲——和燕王一起向他问话。骆阳和马三保也不在,只有一些宫女在边上伺候。

    沈若寥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和夜来香的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燕王和王妃。他反复向王爷和娘娘説明,自己一心只想娶秋儿,实在害怕这件事会伤害到她。燕王妃则胸有成竹地告诉他尽管放心,秋儿那边由她来处理,不会有事。朱棣问了问夜来香的情况,然后就劝他放宽心,这个时候闹一些绯闻兴许是好事;别的他什么也没説,似乎陷入了沉思。

    两天之后,沈若寥无意中在街上路人的闲谈中听到,夜来香竟然被燕王抓进王宫去关了一宿,第二天才放回荟英楼,似乎还挨了一顿打的样子。很快他发现,传言已经满城风雨,而且内容越发离奇可怕,到后来已经演变成他沈若寥授意卫队抓起夜来香来肆意淫辱,严刑拷掠,让她以后再不能见人,更不能在别人面前揭露他的恶行。

    洪家酒店依然生意兴隆,来喝酒的客人摩肩接踵,依然以能瞧上一眼沈若寥为乐事,不过显然现在他们不是为了一睹传説中年轻俊美、身手不凡的仪宾郎的风采,而是为了看传説中暴虐荒淫的恶霸的嘴脸。

    沈若寥只能采取和先前一样的办法,对他们的悄声咒骂和讥讽和对先前的奉承一样置之不理。

    半个月之后,沈若寥接到了梁铁寒的回信。二哥在信上説,嫂嫂有了身孕,体弱需要照顾,他现在已经天天在家陪着她,行动多有不便,恐怕更不可能出远门到北平来了。他和嫂嫂只能在扬州为自己的四弟和弟妹远远地祝福了。等到来年孩子降生,他一定会带着嫂嫂和xiǎo侄子来看他们。

    沈若寥一面为二哥和二嫂高兴,一面心里又十分失落。自从夜来香跟他翻脸之后,他越发迫切地希望自己仅剩的亲人可以出现在身边,二哥和嫂嫂,还有王真人。现在,二哥和嫂嫂是铁定不能来了,他全部希望就寄托在王惊身上。就算看在秋风的份上,王真人也该赏脸吧?自己身边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虽然有燕王有朋友,甚至有一个认的娘亲,待他像亲娘一样好——他心里依然孤独,想到夜来香就不是滋味。

    希望这些都能很快过去,希望最终一切顺利,希望秋儿马上嫁到他身边,他总算可以不再孤独了。

    此间,云南的战事又有了新进展。接掌了已故西平侯沐春兵权的征虏前将军何福终于擒住了叛贼首领刀干孟,将其枭首示众。至此,朝廷大获全胜,麓川叛乱完全平定,云南边疆安定无忧了。

    老三哥一行乞丐依然处在失踪状态,无从寻觅。几天之后,王惊的回信终于从武当山寄到了北平。沈若寥接过信,刚看了一半,心里就沉了下去。王真人写了满纸的祝福话语,却説他不来了,有袁高人在就代表他了。他王惊准备亲自主持沈若寥的最后一场婚礼,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若寥反复琢磨王惊的那句话。最后一场婚礼,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

    想起夜来香他就心烦意乱,越发觉得婚礼之前诸事极为不顺,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开始每日每夜暗暗祈求别再出什么意外,但愿一切都是因为好事多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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