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玉络把手收回来,冷冷望着他,讥讽道:“沈大人好身手啊,秋风果然是天生姓沈,一旦握到你们父子的手中,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抢得到。”

    沈若寥客气地问道:“原来是京华客栈的井爷。久仰阁下大名,两次与阁下相见,却一直无缘正式相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井玉络鄙夷地説道:“这话该由我这个无名xiǎo辈来説才对。沈如风的单传血脉,今日我倒要好好领教一下令尊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年的武功。”

    他説着,手中长剑便缓缓抽了出来。沈若寥不动声色地説道:

    “师出无名吧。如果只是为了领教我爹的武功,那我很抱歉,井大哥,家父已经过世了。我和他不是一个人,我也不认他的账。如果你想找他,那你找错人了。”

    井玉络道:“我找的就是你沈若寥。我就是要来问问你沈大人,你凭什么要背叛燕王?你这样的奸诈xiǎo人,你们父子两个打算把秋风玷污到底了?”

    他讨伐的声音很高,茶楼上所有的客人都安静下来,包括雅间里的客人,都默不作声地倾听着这里的动静,坐在外面的散客齐刷刷地向他们看过来。

    沈若寥不慌不忙:“井大哥,在下是北平人,敢问阁下是哪里人?”

    井玉络高傲地説道:“你也知道你是北平人?我是生在这天子脚下的,祖祖辈辈都是金陵人。”

    沈若寥微笑道:“既如此,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背叛燕王?你一个天子脚下的忠民,怎么会对一个北方造反的亲王如此上心?”

    井玉络冷冰冰道:“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对燕王也没有任何兴趣。但是一个人要讲忠信节义,为臣者对自己的君王,为友者对自己的朋友。你一个街头要饭的乞丐,要不是燕王的二王子把你从街边烂泥里捡起来,要不是燕王器重你,给你机会,你能有今天吗?结果现在你公然举起反燕的大旗,在任何别人都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的表现,可是在你,只能显示出你见风使舵利欲熏心背信弃义的嘴脸。”

    天子脚下,锦衣卫满天飞,燕王又刚刚起兵,整个京城的人都在义愤填膺的时刻,这个人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在茶楼上公然高声説出这样的话来,也真是精神可嘉了。

    沈若寥嘲讽道:“你説得太对了,井公子。这种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得意下去,再害了天子呢。此事耽误不得,要不麻烦你速去找两个巡捕过来,把我抓走?虽然在京城定不了我什么罪,不过只要把我送回燕王手里,立刻一切就都解决了。”

    “用不着惊动燕王,”井玉络鄙夷地説道,“我现在就替燕王、替二王子,也替天子,除了你这个奸贼。”

    沈若寥却转过身,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可没心思打架;恕不奉陪。”

    井玉络不多话,一剑就向他径刺而来。乒一声,洪江却拦在了前面,手中冰川白晶晶地架住了井玉络的长剑。

    “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上来就骂人,骂不过就打,你到底想干吗?”洪江问道。

    井玉络轻蔑地打量着他,惊奇地笑道:“哟,这位不是承安郡主的追求者,承安仪宾大人的情敌吗?怎么,你应该和我站在一起才对吧?”

    洪江冷冷説道:“若寥是我的兄弟,就算他不是,我也不能看你这么横行霸道。”

    井玉络突然沉下了脸:“笨蛋;我和你没话説,闪开!”

    洪江坚定地微笑道:“你要伤了他,郡主会伤心的,你还想我会坐视吗?有种你就放马过来吧。”

    井玉络道:“自己女人贪图富贵成了别人的老婆,你还这么心安理得,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

    沈若寥忍无可忍,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把洪江拉到自己身后,直面井玉络,安静地説道:

    “我告诉你了,我没心思打架。天子给我的使命,可不是跟你这种乌七八糟的人动手。可你侮辱我不算,还侮辱我的兄弟和妻子,你一个京城里生长的爷们儿,今天休怪我这个北平人不给你情面了。”

    井玉络不待他説完,长剑已径刺向他面门。内力劲猛,沈若寥如果不是怒火中烧,当时就会为他叫好。他毫不避让,秋风已然出鞘,瞬间逼其咽喉。井玉络侧颈闪过,剑锋顺势向斜下削去。秋风毫不理会,急转直上,井玉络只好收回剑来,秋风擦鬓而过,耳畔一阵冰凉。他有些恼火,脚下疾走两步,反手一剑当胸,却半途旋转过肩,向后心攻去。洪江眼疾手快,冰川横插一杠,截住井玉络,震得他手臂一麻。沈若寥回身,不慌不忙地抓住洪江,轻轻一推,把他甩到一边,説道:

    “没你事。”

    洪江道:“他右前臂有空档。”

    沈若寥沉静地説道:“他整个重心都不对,何谈右前臂。不过,井兄身手倒是难得的干净,十分轻巧迅捷,不知阁下师从何方高人?”

    井玉络脸色刚硬,神情越发鄙夷:“谢天谢地,不是沈如风。”

    他一剑刺中面前茶桌,微一用力,茶桌边连同上面的茶壶茶碗,一同向沈若寥飞去。沈若寥毫不费力地向边上一侧,身后的洪江也被迫跳开;茶桌哐当一声巨响撞上了柱子,茶具和木桌同时摔了个粉碎。茶楼里的客人见事态越发严重,纷纷起身离座,逃出了茶楼。店xiǎo二着急上火地跑过来,哀叫道:

    “两位大爷行行好吧,我这生意没法做了!沈大人,您武功高强,在我们这xiǎo茶楼里又施展不开身手,您大人大量,消消气吧!井大爷,您也高抬贵手吧,要打您出去打,您跟天子的侍卫大人动手,xiǎo的这茶楼还不得被封了倒闭啊?”

    “你烦不烦,长了几张嘴?”井玉络吼道,“一个御前侍卫把你吓成这猴样?没见过世面?”

    “人家可是羽林卫的指挥使啊,我们平头百姓哪里得罪得起?”

    沈若寥也嫌他烦,冷冷道:“你有完没完?砸坏了你什么,你管这井大爷要啊。他铁了心要砸你的店,必然有足够的钱赔你的。”

    井玉络狠狠説道:“我赔?我有几个铜板?店家不如等着,哪天仪宾大人和他的亲爹老子一样,突然对自己身边的女人腻味了,要把郡主送上秦淮河的花船,我敢肯定御春楼愿意出一笔天价,到时候你开茶楼的钱就有人赔了。”

    用不着沈若寥动怒,就已经有人替他出气了。井玉络话音未落,洪江已经欺身到他面前,冰川呼啸着横扫而来,一面骂道:

    “羞辱郡主,活腻了你?!”

    井玉络长剑乒乒两下挡开冰川,轻灵地躲闪着洪江愤怒的剑锋,蔑视地讽刺道:

    “人家相公无动于衷,你倒坐不住了?”

    沈若寥在边上冷眼看了一阵,估摸着洪江火气撒得差不多了,便探出秋风轻轻一挑,把井玉络的长剑缠到自己剑上来。这个时候,整个茶楼里已经东倒西歪,碎瓷满地了。那xiǎo二在一旁干跺脚,叫苦不迭。喝茶的客人已经跑得干干净净,除了打架的三人以外,只剩下一个清瘦俊雅的文人还坐在一旁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旁观这场斗殴,一言不发。

    秋风正罩在井玉络颈部之上,沈若寥却突然撤回剑锋,向对方xiǎo腿挥了一下;只是示威性地挥舞了一下,井玉络却没有招架住,本能地收腿后退,重心却依然在高处,向后趔趄了一下。沈若寥乘势飞起一脚踹在一张桌上,桌子向井玉络滑过去,正撞在他身后,井玉络一头仰翻在桌面上。他刚想起身,秋风已经ding在脖子上。沈若寥望着他,冷冷道:

    “刚才提醒过你,重心不对。不服的话,再来一次。”

    他把秋风松开。井玉络稍稍一愣,立刻挣起身来,两腿一扫,长剑前挺而至。秋风接住剑锋,沈若寥轻轻跃上一张桌子,居高临下。井玉络不甘示弱,也随他跃上另一张桌去。沈若寥却突然腰骨一软,仿佛让人抽去了脊梁一样,身体向后倾去,秋风卷着井玉络的长剑也向后拉去。井玉络知道他耍花招,吸取了前番的教训,脚下上步,双膝下屈,重心放得低低的,用力旋动xiǎo臂,翻转剑锋。沈若寥却顺水推舟,身子一旋,跃起步来,轻轻连翻了几个侧翻,更加转快了井玉络手中的长剑,然后秋风猛然一撤,井玉络大吃一惊,整个人就跟着长剑一起,顺势连根拔起,转眼间飞出了窗口,从二层楼上向着下面的大街摔下去。他连忙腰腿用力,一面用剑去触茶楼一层的外檐,没有够到,却意外地戳到了秋风的剑刃上,一股强劲的弹力,他在半空中及时翻过身来,轻巧地落到了地上,微微一蹲,站定了。

    沈若寥在他身边落下来,收起秋风,冷淡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

    “伤着没有?”

    井玉络知道是他把自己扔出窗外,又是他在空中救了自己。他傲然问道:

    “何必不让我摔死?”

    沈若寥冷冰冰道:“二楼下来,你ding多摔个半残。”

    他转身走回了茶楼。井玉络在街上气恼地站立了片刻,拔腿也走回了茶楼,走到沈若寥身边。

    “你到底为什么背叛燕王?”他问道。

    沈若寥冷冰冰道:“和你什么关系。”

    “和二王子有关,我当然要替他弄明白。”

    沈若寥道:“连我的媳妇儿我都没告诉她为什么。假如你愿意的话,那就麻烦你帮我转告燕王,他不孝的承安郡主和仪宾忘恩负义,从此与他断绝一切关系,并且将为朝廷削藩竭尽全力了。”

    “呸,”井玉络骂道,“你跟你爹真是一路货色。”

    沈若寥道:“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一遍。你愿意为你的二王子尽忠的话,我劝你最好离开应天去北平。一个肆意纵马踩踏行人的膏粱子弟,我一个要饭的乞丐能指望他给我什么提携和机会?下一次他告诉你他在路上捡起一块马粪来献给燕王,倒是更可信些。”

    井玉络在东倒西歪的桌椅堆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了看洪江。

    “你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洪江很奇怪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对方不先问自己的姓名,而是问剑名。他答道:

    “冰川。你的剑呢?”

    井玉络不回答他,却嘟囔道:“冰川?倒是名副其实。太纯粹了,坚贞不二,全心全意,一贯而终,誓死不渝——你见过冰碎的时候吗?”

    洪江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他。“冰碎?”

    井玉络道:“就和玉碎是一般感觉,不过因为是冰,所以比玉更凉更冷,而且他没有玉那般死要面子的洁身自好,他是天生有一颗透明纯净的心,所以无论什么也玷污不了他的本质和内里。冰碎的时候很单纯,玉还会怜惜自己,会选择一下他碎的意义,可是冰可以不假思索,不带犹豫地就碎了,他甚至没想过他付出的是什么,因为他太纯净了,已经透明到自己都看不见自己,所以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果有烈火和热血,会立刻让他熔化成一滩清水,无声无息地流逝掉,都没有人注意。”

    洪江惊诧而困惑地张大了嘴:“你在説什么?”

    井玉络冷冷道:“我在説你。”

    “……我?”洪江满脸空白。

    沈若寥道:“他在説你的冰川。人剑本是一体同心。不过,你最好还是希望,他説的只是冰碎,和你无关。”

    洪江困惑地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长剑,依然不明白两个人究竟在説什么。他没有再追问。

    井玉络这才察觉到周围一片漆黑,嚷道:“xiǎo二呢?怎么灯都熄了?”

    店xiǎo二拖着一张苦瓜脸地跑过来:“沈大人,井大爷,您二位可打完了,我这店都完蛋了,diǎn什么灯啊还,您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是赶我们走呢?”井玉络冷冷道。他掏出一张宝钞来拍到桌子上:“这个够不够?”

    店xiǎo二道:“井爷您大方,可是这以后我们茶楼就没客人敢再来了。”

    “这个你不用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一直在旁观的那个文人此刻开了口:“xiǎo二,你去取笔墨纸砚来,我包你日后生意兴隆。”

    那xiǎo二很快diǎn了两盏灯拿过来,同时在桌上摆开了文房四宝。那文人却不忙着动笔,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三个人身边坐下来,笑吟吟道:

    “三位怎么不打了?在下看你们之间怨气并未消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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