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沧州的南军得到确切消息,郭英和吴杰的人马逃到了西面的唐县,平安一部到运河附近驻扎下来,大将军李景隆则单骑一路逃到了德州。

    情报不断传来:燕王从北平大后方调集了一批新军,集合了二十万众,在保定休整数日之后,又从保定出发,南下追击溃逃的朝廷大军,直奔德州而来。闻知此讯,五月初七日,李景隆飞马下令各部人马往真定、济南两个方向撤退会合,一面匆忙离开了德州,逃到济南。盛庸思前想后,和沈若寥一起带着两万部下离开沧州,按照大将军的指示,星夜撤回到城高池深的济南;徐凯则留下来继续守城。沿途的城邑对燕军都是望风而溃,跟随大将军一起奔向济南,陆陆续续又不断有掉队的南军逃过来,李大将军在济南勉强收集起了十七万人马,加上济南城内本来的守城士兵共三万,一共二十万众。

    朝廷六十万北伐大军一夜之间报销大半;李景隆将所有南军集合起来,分十万在城内布防,自己带了十万驻扎在城外,准备迎敌。

    沈若寥一直呆在济南高大的城墙外面,不敢走进城门半步。对于大多数南逃的南军将士来说,此时此刻,只觉得济南的城防远赶不上京城的固若金汤,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应天;只有那里,他们才真正感觉到安全。被大将军安排在城外扎营的将士都是满腹怨言,人心惶惶。沈若寥则正相反;济南城里有铁铉,更有铁柳;上一次他迫不得已强吻了铁大小姐,从铁铉手中把燕王抢走,横竖再也没有胆量踏进这济南城半步;相比之下,呆在城外,他反而踏实,就算燕军再次扑来,他总有本事平安地逃离战场,那比要他面对那个漂亮聪明又任性的铁大小姐要容易得多。

    五月初九日,军报再次传来,燕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占领了德州,以及德州城内囤积的百余万石军粮。

    济南已经是燕王的囊中之物了。

    当天晚上,南军清点人数,竟然少了一万。二十万南军变成了十九万,城内还是十万,城外九万。

    逃兵;李景隆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下令紧锁大营,各部严格约束自己的下属士兵,每天晚上向他报告一次人数。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晚上,报告逃跑的士兵数量是头一天的两倍,城内守军也开始有人逃跑了。

    李大将军不得不下了一道严令:如果再出现逃兵,拿带兵千户问罪。

    一天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禁令奏了效。然而,第四天早上,李大将军走出营帐,顿时瞠目结舌:整个大营就像遭受了一次暴风席卷,大半已经不见,只剩下倒塌破损的营帐、丢弃的兵甲武器,乱七八糟横尸遍野。

    李景隆喘过一口气,立刻命令手下清点人数。

    结果报上来:整个南军大营一夜之间逃跑了五万人。很多千户甚至是指挥佥事,见实在约束不住部下的逃亡,索性加入了逃兵的阵营。于是南军以卫为单位逃逸,一夜五万倒也不足为奇。

    李景隆无可奈何,干脆叫人撤了自己的大帐,搬到济南城里去了。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进城,当天晚上,城内的七万南军呼啦啦逃了个干净,连本来驻扎在济南的三万守军也沉不住气,跟着一起逃跑,一夜跑了大半。

    济南城里的守卫军于是一共只剩下万余人;除此之外,便是城外仅存的两万溃败之军了,大部分都是盛庸的部下。到了这个地步,李大将军也不再过问,只剩下铁铉一人干着急,和盛庸商量过后,便由盛庸带着手下人马留驻城外,自己则统领城内驻防的一万守军。

    五月十三日,谍报传来,二十万燕军从德州出发,向济南而来。

    城外的南军此时此刻已经原封不动全都是盛庸带来的部下,不知盛将军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只跑了百余人。

    当天下午,铁铉找遍了整个济南城,也没有看到李景隆的影,探问得知,原来大将军在接到谍报的一个时辰之后,便带着贴身侍卫和仆从匆匆便装出了济南城,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南去了。

    大将军也临阵怯逃,铁铉彻底没了辙,只有出城来找盛庸;盛庸当即决定城外的两万南军全部撤回城中驻防。

    沈若寥一天都在大清河沿岸徘徊,带着盛庸给他的一百士兵拆桥;他很怀疑这条深渠对于阻挡燕军能有多大作用,但是眼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傍晚时分,他回到大营来,发现整个大营已经撤得不剩什么,只有自己和盛庸的营帐还在。盛庸的营帐大敞,盛将军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远远地喊道:

    “沈大人,您回来了?河上都干净了?”

    “没问题,连个木板都不剩。咱这是――?”

    盛庸走到他面前,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束甲也热得解开了,沾满尘泥的战袍湿得透透,满脸是土,说道:

    “大将军走了。这儿就剩咱俩了。”

    “……大将军也走了?”

    盛庸一手插在腰间,另一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望着沈若寥,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这济南城现在一共只剩下三万人,没办法,我想还是全部撤回城中吧,这样兵力还能集中一些,总比留在这儿让燕军白白报销了要强。三万人守城,对付燕军二十万,应该还能扛一阵。”

    “那我就去收拾东西。”

    盛庸想起什么来:“对了,铁大人在您帐中,说不定已经帮您收拾好了。”

    “铁……铁大人?……”沈若寥心里一沉,仿佛一桶冷水劈头灌了下来。

    盛庸毫无所察:“对;大将军走了,他过来找我,商量好撤回城中的事,他说要找您有事说,可是您不在,他就自己去您帐里等了。应该还没走呢吧?”

    沈若寥满头大汗:“……好的……我这就去……”

    他回到自己营帐来,在门前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他有一年都没跟铁铉接触了。

    而最后一次接触,他记得很清楚,铁铉也必定记得很清楚,铁柳恐怕记得更清楚。

    铁大人现在坐在里面等他。帐帘紧闭。他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只有自己一颗心仿佛做了贼,在胸腔里慌乱地窜个不停,却逃不出去。

    他本来就是做了贼。

    钟可喜在他身后,好生奇怪地小声问道:

    “大人?”

    沈若寥暗暗吸了口气,对他说道:“你们留在外面。”

    他鼓足勇气,掀开帘子,迈了进去。

    铁铉就坐在案边,端端正正地对着帐门,显然早准备好了迎接他进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淡而毫不犹豫地直视着他。

    沈若寥放下身后的帘子,不敢再往前走,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对着严厉的家长,不由自主头也低了下去。

    铁铉却并不急于开口,依旧定定地打量着他,直到沈若寥发起抖来,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往下滴水,山东参政大人才冷冰冰出了声: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若寥刚刚还在酷暑和焦虑中热得就要熔化,此刻却突然感觉浑身瞬间结了一层冰壳。铁铉叫他沈大人。

    “铁大人,我是――”

    “你是朝廷六十万大军从军参赞,随同大军一起南撤至此。你的同事高巍大人现在也在城中,我们朝夕磋谈,十分投缘。盛指挥胆识过人,义薄云天,独自留了下来,和铁某誓与济南城共存亡,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商议守城事宜。至于其他人,包括大将军曹国公,虽然为了保存大军实力,不得已率众离开,当其在时,也对济南城的守卫出谋划策,费尽心力。平燕之事,大家怀着同样的目标和决心。唯独沈大人,从始至终,连济南城门也没有进过一次,见到铁某都如避蛇蝎。二十万燕军随时可能陈兵城下,开炮攻城。沈大人安居城外,究竟是视死如归,还是另有图谋?再或者,您认为我铁铉通敌叛上,为害国家,所以不肯来找我?”

    沈若寥脸憋得紫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死死攥着秋风,恨不得攥进肉里去。

    铁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依旧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说道:

    “铁某与你的任何过去,好也罢,坏也罢,都是私人恩怨。你现在是朝廷北伐大军参赞,我是山东参政。济南危在旦夕;你既然能做到为了大义离开燕王,回归朝廷,怎么现在反而糊涂,让个人的事情坏了大局?”

    沈若寥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铁铉平静地说道:“你很吃惊?你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么?”

    是啊;他吃惊了么?从铁鼎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吃惊了么?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铉看到他眼中的惭色,和缓了一些,继续说道: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这也是我的过失。从现在起,我希望你不会再有任何顾虑。只要通晓大义,明辨是非之人,铁某决不会视其为敌。你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和盛指挥一起,竭尽全力保住济南。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猜忌,济南必定要失守。”

    沈若寥点点头:“我懂;我会的。”

    铁铉回过头,往身后的案桌上瞟了一眼。

    “书看得越多固然越好,但要切记不可尽信书。你我都了解燕王,他读过的兵书知道的东西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要多;所以光凭书本我们赢不了他。有时间还是多到处走走看看,什么事情别想当然。”

    “我明白。”

    “赶快收拾进城吧;我能帮你拿些什么?”

    “不用不用;您看见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对了,――铁大人――”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不敢恢复从前“鼎石兄”的称呼。

    “济南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燕军二十万,就算一炮不发,一动不动地围困我们几个月,――你也看到了,朝廷援军是很难指望的事。我们究竟能撑多久,关键还要看城里的储备――”

    “这个你不用担心,”铁铉沉着地说道,“他燕王可以给北平囤积十年的军粮,我济南当然也可以。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尽管先前,我一直只是在劝你,在尽我所能劝戒燕王,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有今天的。天马上就黑了,你们赶快进城吧。从今夜起,济南就将完全戒严,封城以待,任何人任何物,哪怕一只鸟,也不许出城。直到燕军撤离,或者――”

    他住了口。

    沈若寥轻声说道:“没有或者。”

    铁铉望着他,微微一笑。

    “你说对了,没有或者。”

    他向帐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

    “我已经在城里给你们都安排好了地方,你一进城,就会有人带你们过去。条件也就那样了,现在这时候,你知道,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但是我可以保证,全城的百姓都会像亲人一样照料你们,哪怕自己吞糠咽菜,也会省出最好的米面鱼肉来给每一个战士。”

    沈若寥道:“铁大人,战士们就是为了保全济南的百姓才愿意留下来的,他们不图什么――”

    “我知道。”铁铉说道,音调突然间冷了下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本来,我确实不打算说这句话的。但这和我刚才说过的话并不矛盾。我和你,我们是一条生死线上的战友,身后有共同的江山百姓,面前有共同的敌人。我会不分日夜和你,和所有的战士在一起,食则同灶,卧则同席,共同商讨战术,抗击敌人;家门对我来说近在咫尺,但我头也不会回一下,大局不允许我有别的心思。所以――”

    他顿了顿,清清楚楚地说道:“你也一样。远离我家。我不会容忍你再接近我的女儿。”

    说完,他笔直地凝视着目瞪口呆的沈若寥,须臾之后,转过身,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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