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回到自己帐中,却一反在中军大帐中的镇定自若,挥手让钟可喜把午饭拿走,下令说不许任何人进来,然后便一头栽倒在榻上。

    翻了几个滚,他又起来,毫无方向地在帐中转来转去,心焦气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心慌意乱,拼命想安静下来,仔细思考,却无奈胸口如巨石压身,越想越慌,越慌越乱,片刻之后,已经进入了完全惊慌失措的状态,头疼欲裂,两耳轰鸣,帐中明明无人,却似有万响嘈杂。他抱住了头。

    老三哥偏偏不识时务地进来,托着他刚刚让钟可喜端走的饭菜,满脸谴责和关爱。

    “我说大将军,你这样可不行。人是铁饭是钢,哪儿能不吃东西?”

    沈若寥放下手臂,侧过脸看着他。

    “出去。”他低声说道。

    老三哥却丝毫不察大祸临头,仍教训道:

    “不行;我就站在这儿看你吃进去,你不吃完我就不走。二十万大军现在都指望着你,我看得出来,你为了军情废寝忘食,可是诸葛亮是怎么死的,不就是食少劳多,活活累死的吗?”

    沈若寥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暴喝一声:

    “你他妈给我滚!!”

    老三哥吃的这一大惊,托盘就从手中震落,掉到了地上,摔成狼藉的一片。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整个人就已经随着衣领一起被提到半空中,然后扔出了营帐,远远地摔到一丈开外,又滚出去一丈远。他趴在地上,还没抓回过神来,营帐里面又传出咆哮声:

    “谁再敢进来,老子砍了他!”

    周围一圈士兵都吓呆了。钟可喜忙跑过来扶起老三哥,两个人一起逃命般跑开了。何福正向这里走来,想要找沈若寥商量事情,远远地听到左将军的如雷狮吼,看到老三哥飞出大帐,呆立片刻,掉头走开了。

    沈若寥在帐中暴跳如雷了一会儿,踢翻了灯台桌案之后,便再没东西可出气,最终只得又一头倒下来,绝望地蒙住了脸。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时辰,反而愈加心力交瘁,绝望更深。

    傍晚时分,谷沉鱼掀开帐帘,走进帐中;沈若寥仍是一个姿势躺在那里,死人一般。

    谷沉鱼一声不响地把地上的狼藉清扫干净,又把桌案灯台扶起来,摆回原处,然后把晚饭放到案上。

    沈若寥听到他进来,听出来是谷沉鱼。他低声问道:

    “谁让你进来的?”

    谷沉鱼平静地说道:“大军粮草被毁,眼下颗粒寸金,沈将军却只顾自己脾气,打翻饭菜,白白糟蹋粮食,岂可取哉?”

    沈若寥听到粮草两字,两边太阳穴内便一阵抽搐的疼痛。他抬起手来按住头,虚弱地说道:

    “你把东西拿给军士们吃吧。我不饿。”

    谷沉鱼道:“将军何不出去到外面走走?帐内空间狭小,气质淤滞腐坏,反而压抑思维。野外广阔,气流畅通无阻,可助生奇思。”

    沈若寥道:“我只是疲倦,想小睡一会儿。你且出去吧,记得把这些也端走。”

    谷沉鱼却不走,依旧平静地说道:“大名失守,粮草无依,临清陷落,冠县告急,东昌周围郡县皆危,三十万燕军旦夕且至,大将军伤情不明,德州军马无有音讯,济南兵少,真定援军又太远,众将不服将军指挥,将军虽有十足道理,却不能说出口;将军怎可能睡得着?”

    沈若寥坐起身来,冷冷望着他。

    “我说了,出去。”

    谷沉鱼接着道:“其实所有这些,沈将军都并不惧;将军眼下之所以心神不宁,只因为没有大将军音讯。大将军一旦有信,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其实,将军既然已经把握若此,又何需大将军音讯?东昌之事,将军足可自主制之。”

    沈若寥望着他:“你太大胆了,蓝指挥。”

    谷沉鱼不为所动,继续道:“大将军之所以至今音讯全无,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沈将军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现在因为心慌,反而蒙蔽了自己。将军不饿,这些我端走便是。夕阳西下,晴空晚霞,芦苇水塘,还是很惬意的。”

    说罢,他便端起晚饭,退了出去。

    沈若寥呆坐片刻,头脑里一片空白。谷沉鱼说得不错,虽然这让他很不痛快;他之所以心慌,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大将军的消息。他知道原因?他确实知道。他头脑乱哄哄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沈若寥拿起秋风,走出营帐。腊月的长风迎面吹来,他浑身一凛,胸闷立刻减轻不少。他转过营帐,走出大营,迎风向北信步慢慢踱去。

    大营北侧有个水塘,不足以称湖,却又大过池去。沈若寥停了下来。水塘四围苇丛高而茂密。中心却清透见底。几日来,常有将士请求出营到这水塘来洗浴。此刻,西边天外,斜阳残照,一望无垠冬日的平原,水边丛生的枯黄的苇丛,都染上一层霜叶般寒冷的红色。

    他望了一会儿落日,感觉烦躁慢慢退去,只剩荒凉。一群寒鸦从不远处的原野上惊起,嘶哑地呀呀叫着,在头顶上空盘旋几圈,飞到一株高大的枯树上纷纷栖落。

    他又踱了几步,然后想到,不如趁现在无人,也在塘中洗个澡,冰水一激,说不定头脑可以激出点儿火花。

    他环顾了一下四围。大营还有一段距离,炊烟袅袅,想来一时不会有人打扰。苇丛甚高,丛生茂盛,东昌城上,是看不到塘中情况的。如此甚好。

    他小心地走下去,沿水边走了一段,绕到塘的另一面,停下来,刚要解衣,一个人突然从旁侧的苇丛里钻出来,吓了他一大跳,伸手就去拔剑,第一眼却看到一个女子。他怔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两步,却不小心一步踏进苇沟里,一个趔趄跌进了水塘里。

    那女子也是大吃一惊,见他掉进水里,更是惊恐万状,手中篮子掉在地上,都不敢捡起来,只是站在原地发抖。

    沈若寥把自己从水里捞上来,好不尴尬。他本想洗澡,却弄了一身冰凉刺骨的泥汤。现在从头到脚脏兮兮湿淋淋,面对一个苇丛里钻出来的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他半晌惊魂不定,怔了半天,才想起来赔礼:

    “不知姑娘在此,绝非有意惊吓,还望姑娘宽恕。”

    那女子不答话,只是站在原地战栗。沈若寥拾起她的篮子来,里面装的都是洗浴用的东西,他把篮子递还给主人,愈加难堪,满脸发烧,同时,强烈的疑惑腾跃上心:军营城防之处,兵事重地,怎么突然平地钻出来一个女子?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应该至少不是水妖。

    他问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大军扎营在此,大战将至,姑娘实在不该出现在此处。”

    那女子仍不作答。沈若寥等了等,只得又问道:

    “小姐莫非是东昌城中居民?还请速速回城,非到战争结束,切莫再轻易出来。”

    那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妾是……从军……从军之人。”

    “什么?”沈若寥没听清。

    “妾乃……大军从军营妓,就住在军营中。”

    沈若寥愣了良久,一时有些发懵。

    “这……这不可能!我亲自带着大军过来,在这儿呆了十天了,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女子一直低着头,此刻闻言,立刻跪了下来,叩道:

    “见过左将军。妾是刚刚才来,所以将军不知。”

    沈若寥简直大惑不解:“不是,这事——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到我东昌大营里来,你——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既是从军——从军之人,又是谁允许你离营到这水塘来的?”

    大战在即,大军中突然稀里糊涂冒出来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怎么敢放进营门;万一是燕军细作,岂不是要坏大事。

    那女子答道:“妾由应天来,因全家获罪,叔伯、家父和兄弟皆被满门抄斩,妾被朝廷发配至此。妾是今天下午才到,同行还有其他九人。”

    “可有文书?”

    “文书在押送兵官手上,入营时已呈与何福何将军。”

    “另外九个,都是你宗族中人?”

    “不是……妾是族中唯一尚未出嫁的女儿。我母亲早亡,其余女眷仍留在京师教坊司中。”

    “既然还有其他九人,怎么独你在此?”

    “……是……何福何将军,破例允许我出来。其余九人……均未获许。”

    “为什么独许你出来?”沈若寥问罢,突然感觉心中一股恐惧上来。他轻轻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不敢动。

    “请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女子战战兢兢地抬头。沈若寥小心地端详了一番她的容貌,姣好娴静中带着莫大惊恐,如此而已,谈不上特别的美貌。他努力琢磨何福为她破例的原由。

    他思索片刻,又问道:“姑娘说,因家门得祸,乃至于此——敢问姑娘贵姓,令尊为谁?”

    “妾父姓李,名申。”

    李申,李申,倒是耳熟。李申是谁?

    “令尊官居何职?”

    “家父是留守左卫指挥同知。”

    左军都督府的,不会有太多往来。或许是何福故交?

    “令尊因何获罪?”

    “非是家父之故,只因家兄不肯归降朝廷。”

    沈若寥只觉心里微微一沉。“令兄是燕军中人?”

    “家兄乃是永平仪宾李让。”

    “永平仪宾李让?!”沈若寥半晌无言,只是惊惧地望着李让的妹妹。

    太阳已经落下。许久,他才轻声说道:

    “小姐请起。天已黑了,请速回大营早早歇息。”

    “谢将军。”李让妹妹才敢起来,跟在沈若寥后面,望大营方向走去。沈若寥没再跟她说一个字。

    回了大营,沈若寥直接找到何福帐中,示意旁人离开。待只剩下两人,他便直接问道:

    “何将军,朝廷送十个营妓过来,为什么不通报我?”

    何福先是惊讶地望着他一身狼狈,忍不住和善地笑道:“沈将军息怒;将军自闭于帐内,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否则将军便砍了他。何福胆小,于是此事就擅自作主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那,李让的妹妹,我们应该怎么办?”

    何福有些茫然:“沈将军的意思是……”

    “难道真让她跟其他女人一起为娼不成?”

    何福愕然:“沈将军莫非想放她走?她获罪于朝廷,天子之令让其从军为妓,我等又能奈何,要是好心放她走,将军岂不成了抗旨?”

    沈若寥低声道:“说实话,首先,军营里就不该有女人。淫*乱风靡,大军还怎么打仗?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想废去营妓,打发她们走人,若是朝廷非要她们为娼不可,那就随便送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管;反正我二十万大军里绝不能有这些东西存在。”

    何福摇头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凡事有度。只要控制得当,军法严明,绝不会乱了大军心性。士兵们都是血肉之人,此乃为正常之人行天理之事,将军不可因大军在外而废人伦。营妓自古有之,开国之军中有,盛世之军中有,衰败之军中有,只是管理不同,所以才会效用不同。太祖高皇帝治军严明,也不曾禁绝将士掳掠民间女子从征;像这种罪臣女眷从征的,更是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了。”

    沈若寥道:“我非不知道大军亦是血肉之人,可是——哪怕单纯从应战角度出发,敌军偷袭营寨,战士们却在——却在帐中……你说怎么办,那不但是送死,而且死得有多难看,岂不是让燕军笑话!”

    何福道:“将军过虑了。太祖高皇帝在军纪中对此事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再说了,军中现在一共就这么二十个女子,已经算非常少了,就算燕军夜袭,算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个士兵不能及时出战而已。不碍事的。”

    沈若寥头又疼了起来:“这更不合理了。我们怎么能让二十个女子来——来应付二十万人的大军?这——这不是要害死她们吗?”

    “沦为营妓的女人,本来就是顶了死罪,没有人会在意。将军统领大军,于这件事上切不可过于仁慈。战争中,兵为本。我们所做一切努力,军法军纪,战略兵策,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本。想想为了这些士兵,朝廷光征粮就要征多少。那都是百姓的血汗。相比之下,几个罪臣贼子的女眷又何足惜。将军有如此宽仁之心,还是放到如何解决粮草问题上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沈若寥满脸的难以置信:“兵为本——何将军,二十个女人在二十万大军中做营妓,将军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人染疾,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保本又从何谈起?”

    何福自知说不服他,此刻但欲求和,于是屈服道:“好啦好啦,左将军,我就知道我说不服你。何况这最后一条,委实是一大隐患。将军若决定要送走这些女子,于我何福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只不知,士兵们会如何反应。至于李让的妹妹,将军若欲遣她走人,就当将所有从军女子一并遣返,要么就不要管她,任她听天由命。切不可只放她一人,也不可先放她一人。”

    沈若寥道:“这个我明白;何将军,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李让妹妹,我不送她回去,另有用途。”

    “另有用途?你是指——”何福想了想,仿佛悟到了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探来。

    沈若寥道:“她既是李让的妹妹,在燕王那里应该会有不少分量。我娘现在燕军手中,一直也是从军随行。我想用她换我娘过来。何将军以为,可行否?”

    何福瞪大眼睛,皱眉沉思片刻。

    “不好说。取决于,燕王究竟有多恨你。李让现在燕军中么?”

    “不在;李让留守北平。我想,他因为不肯投降朝廷,全家满门抄斩,燕王顾忌人心,如果能想法赎回他妹妹,应该会尽力而为。”

    “那是自然;只不过,就要掂量掂量,两个筹码,孰轻孰重了。”

    “我想试试看。要不然,我再没别的办法能救回我娘来。她在燕军中,也不知道每天过得怎样呢。”

    “你打算怎么办?”

    “差人给燕王下书,告诉他说我想交换人质。如果他保我娘平安无患,我也保证李让妹妹平安,决不会让任何人动她。”

    何福望着他忧郁的眼眉,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令堂在燕军中,早已经生不如死了?燕王何曾有你这般慈善之心?如果他不放令堂呢?”

    沈若寥道:“燕王恨我,必然会想出一切手段来折磨我娘,我都想过。不过,我与李让并无过节,往日在北平,交情还算不错。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我一定要打发走,绝不容忍她们继续留在军中。如果燕王不干,那也不难办,将她遣走便是。”

    他神容坚定,并不冲动。何福见他已然想好,便也不再多言,只问道:

    “沈将军,粮草之事,将军可有办法了?”

    谷沉鱼是对的;外面走了一遭,撞上个李让妹妹,一番折腾搅扰,此刻他反倒较之下午之时沉着了许多,烦躁焦虑都一扫而空,心清如水。先前一切不安惶惑,现在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答道:“我已有办法了。只是现在不能说,我自会去办。待到时机成熟,一定第一个向何将军通报。将军放心就是。”

    何福颔首微笑道:“如此甚好。沈将军既已胸有成竹,就莫为他人所左右。我何福反正信你。营门立剑,已胜万言。”

    沈若寥感激地一笑:“敢不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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