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驾着车离开。沈若寥在坟前跪了下来,呆呆地望着两个坟包。

    哪个是娘亲?

    此时此刻,分这个有意义吗?

    他从靴中抽出骆阳赠送的短刀来,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

    骆阳兄,你现在又在哪儿?是否已经隐遁山林,效仿谢公,游遍名山名水?

    我也想有这样的日子,可是香儿不在了。

    一切只是弹指之间;燕王尚未进京。与她的温存缠绵,何期如此短暂!

    他将刀尖在手掌心用力划下,翻过手掌,将鲜血分洒到两座坟头上,然后,磕了三个头。

    娘,姨娘;若寥以血代酒,向你们谢罪。

    他抬起头来,一只手轻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如此轻柔,如此熟悉。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

    “……香儿?!……”

    夜来香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她脸色苍白,然而四肢健全,只是脸上有一大块烫过的伤疤,从额头贯穿到下巴,创面溃肿,还涂着药膏。姚继珠和姚表站在她身后。

    沈若寥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着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愿意松开。

    夜来香笑了:“我告诉过你: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几乎欢喜地要大喊出来。

    “你怎么逃生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夜来香道:“药铺下面有地窖;房子倒塌的同时,地面也塌陷了,我掉进了地窖里,就赶紧爬,爬到了另一侧,远离火口,内侧墙角还没有坍塌。我在墙角里趴着,直到姚大人把我挖出来。房梁有一根木头断裂下来,砸中了我,还好没事。不过,这疤在脸上,怕是掉不了了。”

    姚表道:“香儿很机灵,她藏身的那个墙角,是地窖中最坚固的一个角落,没有杂物,只有石壁,地势又低洼,烟火不至。”

    沈若寥想要亲她,又不忍碰了她的伤口,只能紧紧搂着她,泪水忍不住落下来,喃喃说道:

    “你没事就好;你平安就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夜来香笑了。“对啊,我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姚继珠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沈若寥看到他,松开怀抱,拉着夜来香的手,走到他面前。

    “珠少爷,多谢你照顾香儿;多谢你成全。”

    姚继珠失落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一个包袱来。“这些是给你和香儿的。好好照顾她。好好照顾你自己。”

    沈若寥道:“娘娘和世子殿下已经给了我盘缠了。”

    姚继珠道:“那这些是给香儿的。你还不了解她?她自己一点儿积蓄都烧光了。”

    夜来香接过包袱来,真诚地望着姚继珠。

    “谢谢珠少爷。”

    姚继珠忧郁地看着夜来香。“谢谢你,香儿。”

    沈若寥走到姚表面前,跪拜下去。姚表吃了一惊,伸手就去拉他。

    “寥儿?你这是干什么——”

    “老爷,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姚家;我亏欠您的,太多太多了。”

    姚表拽起他来,苦笑道:“傻小子,我家又没死人,我们本来也不指望那个药铺来养家。我们又没流落街头。你又瞎操什么心?”

    沈若寥自嘲道:“我要在北平继续呆下去,那可就难说了。我还是赶紧滚蛋的好。”

    姚表道:“打算去哪儿?”

    沈若寥道:“我都一样。看香儿。”

    姚表点了点头。“一路小心,多加保重。”他回过头,牵过身后的马来,把缰绳递到沈若寥手中。“千山万水,远走高飞,没有马可不行。不许不要。”

    沈若寥和夜来香在坟前行礼拜别后,便上了马,掉头上路了。姚表不想让姚继珠一直看着,拉着孙儿也上了马,往北平城的方向走去。

    “你想去哪儿?”沈若寥问道。

    夜来香道:“天下名山大川,名胜古迹,都想走遍。五岳,黄山,庐山,峨嵋;黄河,长江,三峡,太湖,鄱阳,洞庭;还有所有的古城,苏杭、扬州,济南,西安,开封,武昌,南昌,成都。当然了,还有京城,必不可少。还有别的地方,一时也说不出来了。”

    “我的妈妈,”沈若寥笑道,“等把你这一圈都走完了,咱恐怕都人到中年了。”

    “对了,我还想看大海。”夜来香道。

    沈若寥只觉得心里一动,仿佛石入深湖。

    “我也想看大海,”他喃喃说道。

    “我们怎么走?”

    沈若寥道:“我们先去济南,然后去泰山。然后,有几个选择去看大海。可以在山东看海。或者,可以南下至黄河,沿黄河向东,去看看黄河入海口——不过现在那一片包括扬州在内都是战场。或者我们继续南下,先去江南。太湖,苏杭,松江,绍兴,金华,嘉定。我们可以在那里看海,还有海宁大潮。然后,顺着大江向内陆走,你名单上的地方大部分都在大江沿岸。”

    “第三个选择最好,”夜来香道。

    沈若寥点了点头:“那我们就直奔济南,然后直奔泰山。”

    “还有东昌,”夜来香道,“你东昌侯,怎么能不带我去看看东昌,指点一下你立功的战场?”

    沈若寥看着她,皱了皱眉头。“我不如直接带你去京师,让你看看我发家的羽林二卫岂不更痛快。”

    夜来香道:“我没意见。你别以为我现在不敢去京城。”

    “你的伤怎样?疼吗?”

    “还好。你一时半会儿不能亲我,只能忍着。”

    沈若寥笑了笑。“我最擅长的就是忍着。”

    “我以后就是破了相的丑婆娘了,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到了床上,黑灯瞎火的,美丑都一样。——啊哟!”

    夜来香抬手拧了他一把。

    “你呢?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问道,“我没来之前,你以为我烧死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沈若寥低声道:“我想回应天,救天子全家逃出京城。”

    夜来香吃了一惊:“为什么?你既然希望燕王登上皇位,又为什么要救建文天子逃脱?你为天子领兵,取得过东昌的辉煌,也在淝河几乎为他献出生命。接下来的发展,一切都已经在你的掌控之外。你对他已经竭忠尽责了,可以无愧无疚了。”

    沈若寥柔声说道:“我并非只是为了报恩于天子,尽我亲军都督的职责。香儿,你想过没有,王爷奉天靖难,却在攻破京城的时候,把天子杀掉,会造成什么后果?诚然,奉天靖难是他的幌子,他进了京城,若是不杀天子,自己便无可能坐上皇位。可是这个幌子不能毁弃,更尤其不能让他自己亲手毁弃,否则原本清君侧之师,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弑君篡位,他这皇位即便坐上,又岂可能坐得安稳?天下要因此生出多少变乱?”

    夜来香沉默片刻。

    “所以,你想要把建文天子救走,到头来还是为了燕王。可是若寥,你又想过没有,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建文天子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对皇位死心,天下就永远会有谋划复辟的势力,王爷又岂能容忍?他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或者更有可能,从一开始,你根本就逃不出京城一步。”

    “我懂,我都想过,”沈若寥轻轻说道,“我其实从下定决心反对燕王时起,便想到了这件事,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念头。我也已经为此谋划了很久,在应天之时,也暗中着手做了一些准备。离京之前,我本来没打算活着再回京城,已经把一切计划都托付给了董平山。昨天晚上,我才意识到,燕王进京之时,京师一切变数都太多,远非任何人所能预料齐全。将一切计划托付给董平山,全部指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难免风险太大。而我既然活了下来,身边又再无牵挂,不如回京城去和他一起执行计划;两个人行动,成功的把握就会大得多。王爷杀天子不得,却又不得不杀;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天子在他进宫之前逃走。皇宫空虚,天子失踪,国不可一日无主,燕王即位也就顺理成章。建文天子文弱,朝臣有誓死追随者,也大多是未经沙场的文臣;只要燕王即位之后,能迅速有效地将朝廷大军拆编,即便到时候魏国公、铁尚书这些能臣都跟着天子一起出走,也很难再聚起足够的兵马来勤王复辟;拖上它几年下来,只要天下太平,燕王的皇位就会越坐越稳,新朝的根基越扎越深,而建文天子在天下人心中也会越来越被淡忘,他复辟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小。”

    夜来香低下头,喃喃道:“你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一步……看来,你是非要回京城不可了。”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

    “香儿,可是——我已经下不了决心再回京城了。我之所以有那个念头,是因为我以为你烧死了。现在我想带着你远走高飞,离京城越远越好,从此只和你逍遥于山水之间;一切江山大计,黎民社稷,都再与我无关。如果一切自有天意,我又何须为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费尽心机呢?”

    夜来香淡淡笑道:“你这样说得服自己吗?如果真的一切自有天意,人为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如果你当初不曾反对燕王,你觉得今日的燕王会是什么样子?这三年下来,你对他的反抗和打击,究竟是成就了他的沉稳坚实和百折不挠,还是助长了他的桀骜轻狂与刚愎自用,还是其实一无所成,毫无意义?你就此放手,把京城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完全留给他,留给天意,明知天意之中有亢龙有悔——你放心吗?”

    沈若寥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犹豫良久,说道:

    “香儿,如果没有你,我立刻就会回京城。可是现在,我有你在身边;我一旦去了京城,从此以后就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我不可能带着你跟我一起冒险。我已经失去过你两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夜来香静静沉思许久,淡淡笑道:

    “你这样想,也好;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也不愿意你再回虎口去送命。我们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去济南和泰山看看。燕王进京远没有那么快,总还能让我们玩上两天,也有时间让你继续思考和决定。说不定你玩上两天,很快腻味了山水,也腻味了我,又会改变主意。我不操心,一切顺其自然。”

    沈若寥伤感地说道:“香儿,我即便真的改变主意,也一定是痛断肝肠,决不会腻味你。”

    “这话,也不知你跟几个女人说过了,”夜来香挖苦道:“决定是你的决定,后果也是你自己一人的,跟我无关。我只希望,不论什么时候,你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骗我,更别哄我。只要你受得起,我什么都能承受。”

    “香儿,我答应你,决不会哄骗你;我也从来没指望能哄骗得了你。”他俯下脸,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说道。

    “今天晚上咱们在哪儿过夜?”她问道。

    沈若寥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午的阳光,感觉还在巳时。

    “估计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了,”他微笑道,“你怕不怕?”

    夜来香道:“要是投宿到别人家里,反而不方便跟你亲热,还不如荒郊野外。”

    “早说你要跟我亲热啊;”他两颊微微一红,调侃道:“荒郊野外哪儿成,咱们寻一处客栈去。”

    “什么时候能到济南?”

    “这个速度,明年吧。你不怕颠的话,我就跑起马来,后天上午就能到济南。”

    “跑吧;你还怕我娇气么。骑马不跑,还不如徒步呢。”

    沈若寥突然面容暗淡下来,望着胯下的骏马。

    “如果二流子还在,日行千里,想去哪儿都能朝发夕至。”

    夜来香道:“我还想问呢;你的二流子上哪儿去了?”

    沈若寥道:“战死沙场了。它是真正的烈士,我却一直在偷生。”

    夜来香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吻。

    “你有头脑生存;它毕竟是马,没有那么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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