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原也没指望穆上玄会送他们,便纷纷告辞离去。这时田攸暨和田攸绪两兄弟已经秘密调了人来,就埋伏在美人醉附近,二人佯作离去,待离开众人视线,又悄悄回来,到了附近一家酒楼,要了楼上一处雅间,居高临下盯着这边楼船动静。

    酒楼里,一时间只剩下遥儿和穆上玄二人了。

    两人吃了几杯酒,遥儿又要说道谢的话,只是一启话题便会被穆上玄打断,只好按下不提,只对穆上玄道:师父,弟子有几句心里话,想对师傅说。

    穆上玄睁着一双醉眼道:有什么话,你讲就是,只是那道谢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师父没本事把你捞出来,丢脸的紧,你要谢我,那就是打师父的脸了。

    遥儿笑了笑道:好,这个话题,徒弟不说了,徒弟记在心里就是。

    一见穆上玄又要瞪眼,遥儿忙道:不说不说,不说就是了。师父,经此一难,弟子深有感触。朝中政局纷芸,为了一个储君之位,不管是王侯还是将相,纷纷往这个坑里跳,他们各有所图,或为江山社稷,或为名传千古,或是为了那至尊宝座,不管为公为私,都是有所图的。

    可是师父你不同啊。师父地位超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实在没有必要和他们搀和到一块儿,师父只要置身事外,大王在时,可保你高枕无忧,大王千秋之后,也无人会打师父的主意。这是弟子的一番心里话,或许不怎么中听,却是为了师父打算。

    穆上玄一开始听他说话,还是大口喝酒,并不在意,等遥儿说到一半,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遥儿。

    遥儿这番话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也的确是为穆上玄打算,在他看来,别人不管为公为私,都有一个目的,唯有穆上玄掺和到这政争里边,却是根本没有目的,他并无所求,而这风险却甚大,如果真的碍了田七娘的眼,未必就会怜惜他这个情夫。

    换作以前,遥儿是绝不会对他推心置腹说这样的话,但是今天他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不为别的,只因君待我以诚!

    穆上玄喝的发红的双眼,定定地看了遥儿许久,突然仰天打个哈哈,伸出大手,扣住一只酒坛子,一掌拍去泥封,仰起脖子,咕咚咚地畅饮起来。

    遥儿眉头一蹙,低声唤道:师父!

    穆上玄砰地一声,把那酒坛子重重地放下,擦了一把嘴边的酒渍,笑吟吟地看着遥儿,嘿然笑道:你这丫头,以前是怕我多些,敬嘛,其实没多少,是吧?和那沈人醉一般狡猾的……

    遥儿刚要辩解,穆上玄便举手道:你不用否认,我看得出来!玄一他们,是靠我吃饭的,所以跟我亲;田家那班人,是有求于我,所以跟我近;其他人,是惧怕我,所以毕恭毕敬。

    只有你和那沈人醉,我虽然常常赞,其实你们不大跟我往来的,若换一些人,想借我穆上玄的势,还不得时时来巴结着?你们都是有真本事的人,我看得出来,别看嘴里没说,这心里头佩服着呢!可是……我跟你不同啊……

    穆上玄说着,眼睛一红,目中竟然隐隐泛起了泪光。

    穆上玄唏嘘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当年苏良嗣把我打了,女王却不肯维护我?因为她知道,她得靠这班人来治理国家。为什么……俊下臣胡作非为,我却不敢真的闹翻,因为……她要靠俊下臣这种人维护她的权威,我是什么呢?

    穆上玄自嘲地一笑,道:我不过是那老妇人众多床笫之间的一个玩物罢了!

    遥儿不安地道:师父……

    穆上玄又一扬手,制止了他的话:我知道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也知道你以前怎么看我?可是不然又怎么样呢?你叫我丢下这权势富贵,回到街头去卖艺卖假药么?我做不到了!我掺和这些事的确对我没好处,可是我掺和了,才知道我有用啊!要不然我穆上玄这一辈子活的憋屈,现在……一群王侯都对我卑躬屈膝的,哈哈哈,快活啊!你说是不是?

    遥儿沉默不语,穆上玄狂放不羁地笑起来:值啦!我穆上玄是什么,不过就是街头一泼皮,是个人就能踩我一脚,可我如今却睡了天下人都要顶礼膜拜的那个女人,人人敬她畏她如同天神,可她在我身下不过就是个丑态百出的老妇人!

    遥儿道:师父,你喝多了,不要乱说话……

    穆上玄满不在乎地道:怕什么!你们敬她如神,是因为你们看到的永远都是她如神如圣的样子,你知道她卸了妆是什么样么?你知道她睡觉打鼾,有时还说梦话么?你知道她起夜时颤颤巍巍地叫我扶着,显得有多老么?你知道她像条狗似的跪在我前面披头散发胡言乱语……

    遥儿沉声道:师父!

    穆上玄吁了口气道:好!不说,不说了,丫头啊,你跟我不同啊,你是个真有本事的,还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吧!我告诉你,王家这些人,不管男人女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不是好东西,碰不得,碰不得啊!

    遥儿听的哭笑不得:本来是我劝他的。怎么变成他劝我了?

    不由得无奈的笑了笑,自己虽然粗鲁是粗鲁,但真真是一个性情中人。

    ……

    怎么还不出来?

    田攸暨探头向美人醉门前看了看,焦灼地道。

    田攸绪道:不必着急,还能在美人醉待一辈子么?

    田攸绪说完,招手唤过一个家将,嘱咐道:记着,人一出来,就跟上去,她今日来就是为了拜谢上玄观主和长乐侯,一定不会跟着上玄观主回白马观的,你们耐住性子,等到那位离开了再动手!

    那员家将穿一袭靛青色的襕衫,身材雄壮如山,浓眉豹眼,煞是威风,闻声只恭谨地应了一声。

    田攸绪又道:记住,她也是个高手,下手绝不留情!要当场打杀了她,不可留她活口!

    大汉又称喏一声。

    美人醉里,穆上玄难得地对人吐露了一番心声,这番心里话憋在他心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今天终于说出来,只觉畅快之极,又是一番豪饮之后,终于伏在桌上酣然大睡。

    遥儿扶住他,唤道:师父?师父!

    穆上玄摆了摆手,大着舌头道:你……你自去吧!我睡醒了,便回白马观去……一言未了,呼噜声便山呼海啸般响起。

    遥儿苦笑不已,只得先下了楼,唤过候在那儿的两个小道士,这两个小道士倒是认得遥儿,一见她便毕恭毕敬地道:师姐。

    遥儿道:观主醉了,你们上去照应一下,万一观主要喝水,也好侍候着。这儿不便休息,候观主酒醒一下,便回白马观吧。

    两个小道士满口答应:师姐放心,师父自有我们侍候着。

    遥儿点点头,与他们告别往门外走,两个小道士蹬蹬蹬地跑上楼去。

    来了来了!

    田攸绪一眼看见遥儿,立即振奋地道。

    田攸暨的手猛地攥紧了,狠狠地盯着遥儿,咬牙切齿地道:给我上!活活打杀了这淫妇!

    田攸绪忙道:慢着,等上玄观主离开再说。

    两个人就在楼头看着,只见遥儿出了美人醉,解下自己的骏马,翻身上马,便往长街驰去,不禁有些意外。

    田攸绪恍然道:定是上玄观主大醉,真是天助我也!追上去!

    两个人匆匆下楼,等他们到了楼下时,一帮家将已经追着遥儿去了,二人急忙翻身上马,在几名家将护持下,遥遥追去。

    遥儿马踏长街,碎步轻驰,轻轻拂来的风,微微带来一丝凉爽之意。

    今日与穆上玄饮了几杯,遥儿也醺醺然有了几分酒意。

    骏马轻驰,拐过前方一道大道,便进了坊间一条长街。

    这条长街两边有许多做生意的摊贩,主要是卖各种小吃,诸如蒸饼、粉汤、小灼、羊杂。做生意的人多,吃东西的人也多,美人醉那种地方不是升斗小民消费的起的,这坊间的小吃摊就是他们享受美味的天堂了。

    遥儿放慢了马速,看着那新鲜出炉的蒸饼,肉香味扑鼻而来,心中忽然一动,想着刚才也没顾上吃什么东西,买几只肉饼尝尝也不错,便从怀中摸出几文钱,对那店主道:店家,买几个蒸饼。

    弯腰把钱递与那掌柜的,掌柜的麻利地捡出几个蒸饼,用油纸包了,纸绳系好,递于遥儿,遥儿接在手中道一声谢,抬头刚一提马,忽然便是一怔。

    前面,四匹骏马并排而来,长街本来很宽,但是四匹马并辔而行,相隔的距离都很均匀,把整条街道都占了。四匹马上都有骑士,腰间佩刀,后面还有好几排骑士。街上的行人眼见这些人行止诡异,虽见大道被他们占了,却不敢叫骂,纷纷走避,一些机灵的商贩看着不妙,也纷纷将摊子向路边尽可能移去。

    遥儿扭头一看,身后也是一样的情形,横向四列,纵向足有六七排的骑士,正以均匀的马速向前驰来,马上的骑士正缓缓抽刀出鞘。

    遥儿把油纸包儿系在马鞍桥上,镇定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骑士,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箭袖,头戴交角乌纱幞头,腰束革带,队列整齐,颈项挺拔,就连拔刀的动作也是一般整齐,遥儿的目芒不由微微一缩。

    这些人显然不是官兵就是豪门大户豢养的私兵,这等豪门豢养的私兵本来就是一些从军伍中退下来的士兵,训练有素,同真正的军队一样,绝非一群乌合之众可比。这些人的目标显然是自己,意图如此对付自己的、且有这般势力的,还能是谁?

    遥儿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对方的身份。

    那个卖蒸饼的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两撇大胡子,身材倒也墩实,因为忙于生意,身体项背的上半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此刻,他脸上的汗水貌似更多了,有些惶恐地看着从长街两端逼近过来的青衣骑士们,不知所措。

    遥儿向他微笑了一笑,说道:掌柜的,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回屋里躲躲去吧。

    哦!哦哦……

    那掌柜的如梦初醒,连忙向屋里逃去。遥儿笑道:掌柜的,借你的杆子一用!

    那掌柜的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回屋子去了。

    遥儿便一伸手,将那撑着棚子的木杆抽出一根。那蒸饼摊本来靠四根木杆撑着,少了一根,便有一角低下来,不过并未垮塌。

    遥儿持杆在手,拈了拈份量,双膀较力,猛地一颤,那杆子嗡地一声,抖出一朵棍花,韧性不足,粗细也合适,而且很结实。

    遥儿换了单手握杆,小半截藏于肘下,斜斜向上一指,另一只手握住马缰绳,突然用力一踹马蹬。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长街两端的骑士们也陡然加快了马速,利刃高扬,杀声激扬地扑了上来……

    遥儿提马前行,全凭双腿控马,手中一条棍上剃下滚、打翦急进,劲力连绵,运转如意,那条棍在他手中就像活了一般,对方虽然也都是高手,但是与之相比却差了不止一筹。

    大开大阖、以力降十会,那也不是上乘棍法,高明的棍法同样是以技取胜,遥儿手中一条棍,防守范围只有七尺,进攻范围不到一丈,一路冲下去,手只在上下左右七寸间展开,一条棍便虎虎生风,进退闪让,环护周身,忽尔一攻,便如长虹饮涧,必有一人应声落马。

    正所谓枪扎一点,棍扫一片,在这样以寡敌众的混战中,一棍在手,确是极佳的武器。遥儿一个冲锋下来,身后已经有十几匹空马,马上骑士或被扫落、或被挑下,有那重伤的躺在地上呼痛不已,轻伤的则一瘸一拐,挣扎着要爬上马去。

    可是与此同时,却有更多的田士呼啸着冲上来,刀光闪烁,如日照龙鳞,猛然间咔嚓一声响,遥儿手中长棍被一刀劈断,骑士们如狼群一般猛扑上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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