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急雨说,“而且我捐赠的对象也不是他,而是他妈妈。”

    “要你多管闲事吗?”陈羽尧再度不讲理起来,“你以为你这么做,他就会跟你前嫌尽弃?”

    “我不需要他感激我,甚至于我根本不需要他知道。”急雨低下头,“金智杰想侵*犯我的时候,是他破门而入救了我。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会找机会报答他……说真的,院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挺意外的,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是应该还给他的债。”

    陈羽尧怒道:“你自己身体状况是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医生会同意我去捐献,一定是我符合了标准。”急雨说。

    陈羽尧眯了眯眼睛,“我倒要查一查,是哪个医生怂恿的你?”

    急雨一听就火了,“陈羽尧,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牵怒于人?”说到“牵怒”,她又想了顾念珠,诘问道:“你刚说,你把念珠怎么了?”

    “我只是把她交给了司徒阙。”陈羽尧淡淡道,“就算有什么……也不过是李代桃僵。”

    急雨慢慢睁大了眼睛:“你……”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陈羽尧。良久,她起身道:“你送我回去。”

    陈羽尧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后悔没真对顾念珠做点什么,让她知道厉害。

    “捐髓这么大的事,你不用和我商量吗?”

    “和你商量……”急雨喃喃道,“你一定不会答应的。”

    “所以凡事你都自作主张?”陈羽尧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你可还是我的未婚妻!”

    急雨低头看了看昨天刚刚带上的订婚戒指,“不是说嫁给你,会拥有更多的自由吗?”她自言自语道,“看来不是这样。”她顿了顿,朝门口走去:“最起码我自己的身体,我有绝对的自主权。”

    陈羽尧打了个响指,门就从外面被关了起来。

    急雨变色:“你要干嘛?”

    “给你一个教训。”陈羽尧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太清楚,却令她不寒而栗。“我说过,人对美好事物的记忆往往不如噩梦来得深刻。”

    急雨从锦溪回来的时候,一直在发烧。她梦到漆黑一片,而自己溺在冰冷的水里浮浮沉沉。她很无助,甚至感受到冷水涌入鼻腔的刺激,手脚在水中剧烈的挣扎。可每挣扎一次,就要被灌进一大口水。如此反复。“救命……”她恨透和怕极了溺水的感觉,“羽尧哥哥……救我……”不,羽尧哥哥不会来救她了。这一次,是他把她推进了无边的黑海中。

    “小雨……你醒醒……”耳边传来呼唤声,可她的眼皮太沉太重了,根本睁不开。或许她知道是谁在唤她所以不想睁开。急雨精疲力尽,慢慢停止了挣扎,梦里的世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不断撞击耳膜的水声。

    她脑海浮现了几个场景:其中一个是她两岁时看完《拇指姑娘》后做的一个梦,像蛤蟆偷走拇指姑娘一样,春夜里一只大乌龟潜入家里,背着她沉入了湖底。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梦里的那只乌龟就是鼋鼋。

    一眨眼,她已置身在一条青石板路上。这条路高低适履,曲直向前,参差枕河人家。她走着走着,听到了一阵啼哭声。那哭声似摄了她心魂一般,她循着哭声透过一扇破旧的花窗,往里面看去。

    那个只存在于照片里的女人,梅雨,伸手摸了摸在身旁啼哭不止的婴儿,缓缓流下一行泪来。这原本不该存在于她记忆中一幕,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你后悔吗?”她问梅雨,望向襁褓中的婴儿,笑意苦涩:“后悔带她来到这个世上吗?”

    这一天是立冬。草木凋零,蛰虫休眠,万物活动趋向休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脚下青石板不见了,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茫茫白雾。

    立冬,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急雨觉得自己应该复归那一汪水域,她慢慢朝水中走去,此时心中已没有丝毫的痛苦,她似乎看见了已故的外公外婆在对自己微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突然,一阵强大的推力,将她托出了水面,忽魂悸以魄动,急雨睁开了双眼。

    “患者醒了……”白色的人影交叠,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边,急雨无力辨认,重新阖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入水为蜃了,重新被拉回了人世。

    胃似乎离她远去,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饿,尽管在梦里喝了那么多的水,但还是觉得渴。有人出现在她床头,急雨感到他探过身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自己,就像怕弄碎了似的,动作既轻且柔。

    她睁开眼,看到了陈羽尧。面对他眼中的心痛与悔恨,急雨只是淡淡地别过脸去。须臾,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变成伍子胥了?”

    陈羽尧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的白头发,早上对照着镜子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报应吧。”

    急雨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户的方向,她问陈羽尧说:“我是不是该趁机装个失忆?”

    这样的话两个人都好面对彼此。

    “小雨……”他艰难地开口,“就算不装失忆,我们也可以重头开始。”

    重头开始,和从头开始是不同的。从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由此刻展开行动。而重头,是明明已经发生过的事,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重新来一遍。

    可重来一遍,结局就会不同吗?

    性格使然。结局必然。

    急雨问他:“我没有说‘不’的权利吧?”

    “小雨……”陈羽尧哽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复了心绪,轻轻道:“你当然可以拒绝。”

    急雨侧过脸来望着他,神情微诧,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没有什么比你幸福开心更重要的事。”陈羽尧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深沉而痛楚,“如果在我身边让你这么痛苦,那你就离开我吧。”

    “好。”急雨说。

    陈羽尧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但是他还努力地笑了笑。

    “我答应你。”急雨望见他方才的样子,心痛如割,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我们重头开始。”

    只这一句话,陈羽尧眼里的光重新被点亮,似星河滚烫,灿烂光辉只映照在急雨一个人的面庞之上。他嘴角微翕,但最终低下头去,闭上眼睛哽咽着轻轻道,“小雨,谢谢你。”

    就算和陈羽尧在一起便是选择了无尽的黑夜,她也认了。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急雨望着他头上因她而早生的华发,缓缓伸出手,手指落在他总是不觉锁起的眉头,轻柔地抚了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么好看的少年解开眉头笑一笑呢?”她笑着滴下泪来,“然后我就变成了你的跟屁虫。别人看起来是你在发号施令,我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实际上,你是一无所知的大白兔,我是居心叵测的小灰狼。我总想着,有一天把你给扑倒……”

    陈羽尧为她轻轻拭去泪水,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扑倒以后要做什么呢?”

    “给他很多很多的胡萝卜,让他从今往后死心塌地的跟着我。”

    陈羽尧笑了,“真是宏愿。”顿了顿,又道:“但是它实现了。”

    她轻轻吻了吻他的眉间,陈羽尧闭上眼睛睫毛轻颤。“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古诗真是伟大,竟然可以表明今人的心迹。陈羽尧的心跳漏掉了一拍,但他只是克制着,溺爱地摸了摸急雨的头。

    他从没说过情话,可在听到的时候,却仍不住心绪沸腾。终究按捺不住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想要点什么?我统统都可以买来给你。”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同时感到窘然。原来他表达爱的方式,已经变得如此俗气。

    急雨怔了下,随后笑着道:“我想要你重新给我买一个陶埙。还有……”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我想喝水。”

    “噢,好!”陈羽尧连忙起身,把保温瓶里的热水倒在了甜白瓷里,一面用不锈钢的小勺子吹凉喂给她,一面说起陶埙的事:“我一定给你买一个更好的!”

    急雨把水咽下,感觉喉间舒服了很多,笑着道:“这个我信。”

    出院的时候是周六。急雨准备周末下午再回学校,约了念珠去逛s大。这一次陈羽尧痛快放行。

    念珠就读的音乐学院不在老校区,所以于她而言也是第一次来。但是因为门禁卡是通用的,所以她带着急雨顺顺利利地进去了。

    周末里校园的人不算太多。篮球场上一帮人在打篮球,其中混杂着两、三个年龄看起来比较大的中年人,不知道是不是老师。如果说年轻人是挥洒着汗水与青春,那他们也许就来复习一下青春。亭子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边啃苹果,一边看厚厚的资料书。而情人坡上有一对小情侣依偎在一起甜蜜低语。

    这就是大学生活所应该有的美好样子吧——运动,学业,爱情,简单而纯粹。

    急雨感慨着,和念珠在s大的咖啡馆坐了下来。咖啡馆的名字很美,叫做“彼岸书香”。她照例点了一杯香草拿铁,念珠则点了一杯焦糖玛其朵。

    “觉得s大本部如何?”她问。

    “古色古香,有历史沉淀感。”急雨说,“你那个校区怎么样?”

    “会比较现代化。”念珠说,“要想看方塔和红楼,那只有这里能看到。”

    “哦。”急雨低下头喝咖啡,两个人突然出现短暂的沉默。

    最后还是念珠先开了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陈羽尧?”

    急雨搅拌着咖啡,回避着念珠的视线,“我放弃这个念头了。”

    “为什么?”念珠放下手中的杯碟,“陈羽尧、司徒阙,这都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人。”

    “离开他,我能去哪儿呢?”急雨抬起头,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微笑着拉过念珠的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你都知道——离开陈羽尧……我就等于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她声音颤抖,“念珠,其实我特别渴望能有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属于我的家,困顿的时候可以休憩疗伤,高兴的时候有人可以分享……”

    “可他给不了你安全感。”念珠轻轻打断她。

    急雨顿了顿,随后笑道:“我也给不了他。”安全感这东西,只能自给自足。

    “看着你,就像看着当初的我。”念珠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可我真的不希望看见你一步步陷得更深……答应我,需要帮忙的话,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急雨点了点头,“谢谢你,念珠。”

    “跟我还说这个。”念珠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司徒阙有为难你吗?”急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没有。”念珠的样子不像在撒谎,“给吃给喝,也允许我接电话。但就是看着我,哪儿也不让我去。”

    “你不回家,叔叔阿姨他们……”急雨不无担忧的问,念珠笑着打断她,“你当还是在念初中啊。他们早就不那样看管着我了……除非,想逼死我。”

    急雨欣慰地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羡慕念珠。她说起这些时任性随意的语气,其实缘于一种被家人爱着的笃定与自信。

    “那个……还有一件事……”念珠期期艾艾地道,“翟家一直想知道捐赠者是谁……”

    “你没有告诉翟逸吧?”

    “还没……”念珠似有劝说之意,“目前阿姨也没有出现排异反应,我觉得……”

    急雨郑重地看着她,“一年之内,捐赠者和受赠人是不可以见面的。身为血液科主任的女儿,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规定?”

    念珠的母亲文芳就是s市三甲医院的血液内科的专家。当初也是她联系的急雨,虽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是急雨能感觉出来,她是很用心地为翟母的病筹措奔忙。她想,翟沈两家大人的关系一定是不错的。之所以做个幕后英雄,除了她不想再见翟逸之外,也是希望念珠有朝一日能得偿所愿。

    毕竟她只有念珠这么一个闺中密友。她衷心地希望她获得幸福,当然也希望翟逸能幸福。即使他们两个人最终没有办法走到一起,她也不该在明知念珠心系翟逸的情况下,再出现在翟逸面前。

    有些人,还是相忘于江湖,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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