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距穿越而来的林少伟举起下堂鞭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那时林家大院,到处是一片肃穆的白。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是为安城富林家祭祖的大日子,七大姑八大姨小叔子二大爷都穿成黑白二色,就连那本是红润的唇都涂上了一层灰,扶门一哭二跪三磕头,到处是一片“扑通”“扑通”的声音。

    “林家列祖列宗呦——你们可瞑目喽——伟少爷可争脸喽——林家光耀门楣喽——”

    一个人哭声的长短技巧和年龄成正比。

    目前,大院里“主哭”的是林家老太爷时代就进门的老管家,眼泪鼻涕顺着布满沟壑的脸一路奔腾,与那九曲十八弯的声音缠绕在一起,一路顺进在最前排端正跪着的少爷的耳。

    少爷林少伟,林家嫡族单子,当家人。如今已经三十多岁的光景,却还是被人称一声少爷。

    跟着老爷的那一批人没死光,他便永远都是少爷。等他成了老爷,也就离死不远了。

    他面目线条极适合水墨画,棱角分明,意境无穷,怎么看都有一番滋味。那皮肤似乎比一般男子白上几分,可眸子却黑的异常,看了一眼这眸子,你就知道这世界上黑色也是分等级的——他的眸黑,此中极品。

    恭敬的在面前的香炉插上三支香,林少伟耳朵抖动了几下,单凭身后的哭号跪倒磕头的声音,他就能分辨出来人是谁。能来参加他林家祭祖大典的,大多是林家的远亲近邻,生意往来的客户,也有所谓的世交故友,都是林家祖辈积攒下来的人脉。可是林少伟却不听他们,他在等一个人。

    终于,那人来了,从他那扶门而入第一声哭嚎开始,林少伟就听到了笑意。那不怀好意的哭笑参半,唯有他才得出——更不用说那垫着棉垫的膝盖扣在地上出的闷响,和那好似打算盘一般快却无力的叩了。这人果然不是只好鸟。

    “业弟,”林少伟一撩长袍起身旋转,极黑的眸子冷冷的扫了一眼来客,快步迎了上去。被唤为“业弟”的男子年龄与林少伟相仿,看上去却要沧桑个几岁,脸上也多长了几层皮,能够变幻出各种表情来应急。现在这位业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林少伟,抽了抽鼻子,一手扶住林少伟故意伸过来的手臂,仿若被他扶起来一般,想要把这当家人拽个趔趄,殊不知林少伟的手反扣着他的手腕,用力之猛,林子业被拉起来的时候重重一个吃痛,不自觉单膝跪地。

    胜负已分,林少伟这才满意,双臂扶起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业弟,太客气了。”

    “不敌伟哥。”

    ……

    ……

    这是林家庶出的林子业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林家大家长为“伟哥”。

    因为一炷香后,林少伟就被从未来世界穿越而来的性学教授霸占了身。

    从此,伟哥这一称呼,就和他那嚣张的脾气一般,突然被封印了。

    但那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了。

    现在,在外人看来,林家最出息的两个少爷林少伟和林子业,正兄弟情深相互搀扶,林家有望啊有望——

    “林家列祖列宗呦——你们可瞑目喽——”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的老管家悠长的一声,掩去了最后进入大院的几位女眷的脚步声,尤其是掩住了那跟在最后却最为高挑出众的女子的一声轻笑。

    ——娘,我怕。

    一个才五六岁大的男孩听着老管家这么一声,吓得躲在了那高挑女子的身后,女子捏着孩子的两肩当当正正的按在自己身前,腰板也挺直了一些。

    “怕什么,没出息,亏你还是林家的长孙!”

    女子有些尖锐的声音正巧落在那老管家一声过后,清清楚楚的落在地上叮当作响,而她也没有在意什么,而是一拍孩子的屁股,“去,过去爹那边。”

    这一拍,她一身剪裁十分贴身的白衣水袖之中露出一节碧绿的玉镯,让林少伟一皱眉。

    这个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掉链子的三姨太啊,若不是她为林家生下了长孙,林少伟早把她挫骨扬灰了——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这个绝不该在这个肃穆场合出现的碧绿色上,离得最近的林子业却是话锋一转。

    “康儿都这么大了啊。”林子业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其实这孩子头上新长了几根毛他都一清二楚。大手揽过孩子细嫩的脖子,揉搓了几下,那手指摩挲过脖骨的声音似乎都清清楚楚入了林少伟的耳。

    第一眼看到这不得体的玉镯的,是林子业。但是他没多说什么。来自庶族的几个老不死的干瘪老头子这一会儿眼睛比谁都尖,“大家长,您的三姨太似乎穿着的不合规矩啊。”

    众人的目光顺着碧绿的镯子上升到小白菜一般水灵的三姨太语嫣身上。

    极为修身的一袭白裙,仿佛在宣示着,老娘就是身材好,没办法。

    光滑的髻,还插着一支精心挑选的白钗,钗头不敢造次凤凰,也雕了一只百灵,不端庄啊不端庄。

    那脸上的粉黛十分凑巧的借着这微寒的天气,和脸上的红晕混为一体。

    林少伟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女子的小心思——

    这棵白菜就算在白菜地里也要当一颗出众的白菜。就算是撞南墙,她也要撞得最壮烈。

    那翠绿的镯子,是老太太在康儿百天的时候当众赐给她的,从此这妮子就再没脱下过,“不合时宜”这四个字从来没过她的脑子,她只是在亲身实践。

    “脱下来。”

    林少伟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三姨太撅起了嘴,正要说什么,走在三姨太前面女子却先开口了,“语嫣只是为了让林家列祖列宗也看看这祖传的镯子,这可是代表长孙的镯子,既然康儿第一次来拜祖宗,那戴着镯子来又有什么不好呢?”

    细软的声音慢慢爬上来,如玉的女子穿着打扮都是寻常模样,特意穿的宽大蓑衣显得有些笨拙,可那眸子那话语却比谁都灵巧都生动,勾连住林少伟的眼睛,然后淡淡一笑,倾国倾城。

    “二嫂说的有理。”

    林子业素来知道这点到为止的艺术,已经让嫡族在祭祖大典这么大场合丢了一次脸,就不要让林少伟太难做。

    这男人,不是一次性就能摧毁的。

    林少伟上有越做越大的林氏家产,下有活蹦乱跳的嫡系长孙,身后有京城大鳄苏家做他的靠山,身前立着如花似玉绝顶聪明的二姨太余韶可。

    想全方位摧毁他,可不是一个玉镯子就能搞定的。

    “时候到了吧。”

    就是这么个当口,带领女眷最后进来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默默走向自己该跪着的地方去,这存在感不强的老太太一句话软绵绵的,在这一百多个人簇拥的小院子里,却像惊雷一般,等着看嫡族庶族口角的围观群众都纷纷找好自己的地儿跪好。

    这是一群羊,老太太是牧羊犬,靠的不是腿脚是物种。

    在这个大院子里,老太太是不同物种,是家规那蜿蜒文字的墨点,是祖上坟头的一个果盘,是祖传下堂鞭上的毛刺儿——

    装哭的可以停了,真哭的要上场了,“扑通”请务必整齐,颈椎不好的就一直趴地上吧——祭祖这是个功夫活儿。

    林少伟牵着康儿的小手走到最前排,眼睛一直溜着儿子后颈,那林子业摸过的地方就像癞蛤蟆爬过,死不了人恶心人。

    “祖佑林氏——今——林氏第七代当家人林少伟,率妻——”林少伟一声嘎然停止。

    牧羊犬般的老太太挣开一寸眼缝,老管家的声音呃了一下,空气中仿佛有抽鼻子的声音,二姨太眼角溜了眼右边,空空如也,听到左耳边传来三姨太的一声轻笑。

    这轻笑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林少伟青筋暴跳,黑到极致的眸子着火一般忽明忽暗,整个空气是史无前例的压抑,一缕青烟袅袅而起,跪在远角一侧庶出行列的林子业回过头,看了看躲在角落里一脸担忧的弟弟林子茂,低声笑着说,“你那位吃斋念佛的大嫂,真是极品,这个时候让她男人下不来台,这才是骚包。”

    “你!”

    林子茂脸憋得通红,却在这极为肃穆的环境下什么都说不出口。

    “苏子呢?”

    林少伟低沉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抖一抖火山灰,下面还满是岩浆。

    他并不待见对自己这位正妻,但是好歹她也是天字一号房的女人,走出去都叫声夫人,把那个“一”字省略掉。

    越是省略掉的部分,越是人们会记住的部分。

    大家随时随地就会记得:她,苏子,京城大鳄苏家的女儿,是正妻。

    而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在这个林少伟最该叫一声“夫人”的时候,凶神恶煞的男人却霍的站起来,头上束的白色缎带随风飘扬,牙咬切齿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苏——子——呢——

    林子业偷笑着对自己青着脸的弟弟说,“茂,看来你的那位大嫂,这回是真的要下堂了……”

    应着林少伟这一声,从院子外走来一个挺拔而优雅的男子,全然不惧怕着满场的压抑,来到当家人面前,微微一鞠躬,“回当家的,夫人在后堂念佛。”

    “去拿。”

    林少伟眉头紧锁,下面跪着一百来号林家的男女老少,院子外还有一大群商友在围观。

    那男人抬脸再次确定了一次,看到林少伟丝毫没有回旋的意思,于是默默倒退着出了院子。

    角落里的林子茂攥着拳头试图站起来,却被大哥一把按了下去。

    “你找死么?!”林子业低着声音按住他的肩头,“这不是你出头的时候。平日里你和大嫂怎么眉来眼去没关系,现在可不要强出头……”

    说这话儿的功夫,方才进来领命的男人又进来了,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鞭子——

    老妇人侧脸一看,本是撑开一寸的眼猛地睁大,活像见鬼,人没到拐杖先竖到儿子身前,“你要做什么。”

    “她在后堂?”林少伟选择性失聪,眼睛直直瞪着段瑞,看着他恭敬的让开一条路,林少伟不敢直接将老太太的拐杖推开,于是向后退了一步,绕开拐杖,跟着段瑞就奔大院门儿去了。

    满院子跪着的林家男女老少看着当家人手执下堂鞭就这么暴走了,一时间都狂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多年没见连鼻口里几根毛都要数一下。

    林子业等林少伟两只脚都迈到大门外去了,才噗嗤一笑,那时间恰捏的如此精确,让人怀疑他身后长了眼睛。

    “有趣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林子茂是全场除了愣住的老太太之外第一个站起来的,霍的一下像棵挺拔的松树直直愣愣的杵在那里,嘴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说着,“这不行,这不好,这不对啊,这不可以——”

    林子业可不想这个时侯让他这脑容量比核桃还小、心比兔子都善良的亲弟弟给拽下水,狠狠一绊子茂那已经腾空的一只脚丫子。

    林少伟杀气满身的冲出去的时候,只听到身后的院子深处一声巨响,脚下步子迟疑一秒,揣度了一下这是不是老太太晕倒了,又一掂量了一下这声音,貌似老太太还砸不出这效果,于是更紧的攥了下堂鞭,拨开大眼瞪小眼的那些大院外不知真相的围观群众,径直朝后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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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业随着众人一起到后院门口围观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极为辉煌的景象。管家段瑞牢牢把住大门,只有老太太和两位姨太太得以进了院子,却再不敢靠前一步。

    林少伟的鞭子高高举起来,阳光下像是一节绳索。

    鞭子下降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千年那样漫长。

    可是鞭子抽打到的,却是身为当家人的林少伟自己。林子业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仿佛催化剂,让同行的庶族的老人家门集体起哄。

    “当家的,祖宗传下来的下堂鞭可不是拿来胡闹的——莫非你们嫡族就是这么玩笑的么!抽她——”

    这当然不是玩笑,这是天大的玩笑。

    对于刚刚穿越过来的林少伟来说,这帮老头子让他鞭妻这种家庭暴力行为,违反了刑罚婚姻法家庭守则。

    而且会让他刚刚穿越过来的老婆彻底崩溃狂飙。

    苏子没有狂飙,苏子很淡定,苏子重新把他的衣服合好,苏子问,“我们穿了?”

    “怕是……如此……”林少伟一扫那古人们的装束,扫射了一圈这大环境,肯定的点了点头。

    “既然穿了,就要守规矩,规矩怎么说来着?一鞭下堂二鞭休,少伟,你是否得抽我一下才能过关?”

    林少伟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没错,还是他的苏子,被他带到鸟不拉屎的偏僻的林家大院的苏子,跟着他一起莫名其妙的穿越的苏子。

    却是浑然不同的性格。

    莫非……她是和这古代的宿体的性格合并了么?

    林少伟不敢相信自己这最狂野的想法,只能楞在那里,看着苏子默默从地上捡起那鞭子,不习惯穿着者长袍的她差点绊倒了自己,但是还算礼仪得当的将鞭子捡了起来。

    低着头,恭敬的将鞭子举过头顶。

    林少伟压低了声音说,“你干什么?!”

    苏子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我跟日本销售学的,只不过人家端盘子,我端鞭子。请抽吧,为了我们两人好。”

    林少伟几乎一乐,苏子?我那彪悍的老婆大人?

    若依着你,不应该说,“靠,我可不想一穿过来就被浸猪笼,你要抽就抽!”

    手有些微颤的拿起鞭子,手起鞭落,斩碎阳光,凄迷之中,二人目光相聚。

    这一回是结结实实抽在了苏子的后颈上,她向前一冲,吃力的咬了一下下唇。

    “哎呦,疼吧。”

    林子业故意在林子茂面前阴阳怪气的说出口,看着子茂那拧在一处的脸,得意的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早说过,靠女人不是办法。”

    这评论悉数淹没在院子外的一片骚动声中。段瑞很有眼力价的小跑过来接过林少伟手中的鞭子,恭敬的说,“少爷,没拦住老太太和两位姨太太,请少爷责罚。”

    林少伟一愣,看着段瑞把鞭子又奉到眼前,有些恍惚。但那常年不变的冰山扑克脸将他的一切疑虑都很好的掩盖住。

    随后看着一个颤颤悠悠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被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搀扶着,林少伟猛地吞了口口水,回头看看此刻平静淡定的不像苏子的苏子端正的跪在那里,眸子里却在万般打量这两个陌生的“姨太太”。

    好啊,少伟,当初嫁给你,你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现在你不仅让我下堂,还有两门偏房?

    明明是心里一个劲犯嘀咕,体内却像是有另一个灵魂在操纵她一般,让她什么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就连眸子,都是散淡无兴的。

    林少伟和苏子就这么对望着,一个想崩不会崩,一个想崩不能崩。

    冰山扑克脸和淡定装逼女就这么遥遥相望,让二人最后同时崩断神经的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夸张的摇晃着手臂一路高扬着一个声调跑来:

    爹——————————

    林少伟被陌生的儿子扑倒的时候,苏子也脑子一僵,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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