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陌和多狸出海之前,天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一辆朴素马车穿过喧闹的集市,一路穿行,风风火火,连着几次险些与行人有些碰擦。四周来往的达官贵人们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看向那一脸庄稼汉模样的佩刀车夫。那车夫满面歉意的点头示意,却也只是稍稍停顿,便继续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车内传来苏慎温醇儒雅的嗓音:“阿全,不急。”
阿全皱了皱眉头:“先生,再过几日就到了陛下所说的日子,咱们的时间可不太多啊。”
“柳清明自有分寸,许多事情,不需要我去操心。”
阿全嘟囔了两声,稍微放缓了速度。
苏慎在车内正襟危坐,开始在脑海里回顾政局布置。如今柳清明为首的一脉官员,大体上还算将大燕政局梳理的井井有条,并无纰漏。尽管时不时被人背地里称作“苏党”,但毕竟政绩斐然,一时半会也挑不出毛病。
燕国虽大,但如今有燕皇支持,那些无趣的琐事自然顺风顺水,不必担心。天下大事,也无外乎那么些重蹈覆辙。
所以,这位大儒如今真正担心的,并非天下事,而是天上事。
前往天宫的时日近在眼前,燕国朝堂已经准备万全。神策上将耿中霄从前线撤回,对朝野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就连苏慎面对这位许久不曾相见的“同僚”,也深感棘手。
新任破军现在对王佑忠心耿耿,但这份忠心究竟是为了燕皇,还是为了七曜,或是为了那渺茫难测的天命,尚不可知。
文曲与破军,看似同一阵线,实则貌合神离。
苏慎不为人察觉地叹了一口气。但无论如何,如今王佑有两名星君支持的事实,多少能为此行博得多一些的利益。
“先生,到了。”
苏慎不动声色地睁眼起身,阿全微微掀起车帘,将苏慎扶出车外。刺眼的阳光让苏慎感到了瞬间的恍惚,随后,便能看到眼前的码头上人头攒动,如火如荼。
眼前,一艘巨大的海龙舟,几乎占去了全部视野。
不等阿全发出什么赞叹,身旁边传来了一道令人不悦的声音:“苏大学士。”
苏慎与阿全同时转过头,一身官服而非夜枭服的新任枭卫统领雷星亮,不知为何出现在二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致礼。
苏慎极其微小地皱了皱眉头,铁无环离奇叛变,本就扑朔迷离。而反观雷星亮短短几月功夫,从宵小之辈一跃成为朝野重镇,这其中的蹊跷,苏慎自然不可能不去怀疑。
但他仍是轻笑道:“雷统领,海龙舟的状况……”
雷星亮立刻露出笑容:“丞相放心,必然不会误了陛下出巡。”
苏慎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远处的海龙舟,尽管表面上仍旧波澜不惊,但难免还是有些惊艳。一旁的雷星亮滔滔不绝地解释道,这海龙舟长四十四丈,宽十八有余。海龙舟上下数层,除去压舱之外,更配火炮二十余尊,上舱可供近百名精锐水手生活起居,甚至空出了一些空间充作校场。
至于那雕梁画栋的奢华舵楼,则是为燕皇起居所置。海龙舟吃水数丈,层层厚板,叠积层累,能应对海上的各种情况。
雷星亮自信笑道:“这样的海龙舟,恐怕连那墨门的艨艟巨舰都要黯然失色。”
苏慎不置可否,虽不能明说,但他心里不由想到,能否安全抵达天宫,与船舶大小厚度乃至火炮数量等因素,恐怕毫无干系。
雷星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慎的神情,这位枭卫统领虽然风光无限,却也不得不百般提防着大宰相苏慎,准确来说,是提防着“文曲星君”。
随后,苏慎简略视察了一番海龙舟的终检工作,确保不会耽误既定行程之后,便与阿全一并策马回宫。临行前,雷星亮依旧毕恭毕敬地作揖目送,直到苏慎的车马消失在枝繁叶茂间的彼端,他才缓缓抬头,发出了一声冷笑。
此刻,仿佛天生慧根的小太监米丰听着皇上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的声音,便能大致猜想出陛下焦躁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却又怕坏了规矩,不知所措。
直到米丰远远地看见一袭消瘦白衣,不急不慢地从御道远方走来,他才总算壮起了胆子,迎着那白衣快步走去。
苏慎看见这名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太监,不由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一语中的:“米丰,是皇上又着急了吗?”
米丰刚想开口,被苏慎一语道破天机,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满脸惊讶。苏慎满不在意地拍了拍米丰的肩,温柔笑道:“你先下去吧。没有皇上的旨意,其余人等不得靠近的御书房。”
说罢,苏慎扬长而去,米丰呆立在原地。看着苏慎的背影,米丰不由在心中感慨,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不仅能猜到自己要说什么,甚至明知道皇上着急了也能如此不急不慢。早知道自己就多读几年书,说不定……
米丰立刻摇了摇头,自己哪能和大宰相相提并论呢?想到这儿,又难免有些泄气。倘若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在皇上手下做事,能留在这个皇宫里,稍微有个半席之地,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苏慎大步走进御书房,王佑早已等待多时,随手丢下手里的书卷,轻声问道:“如何?”
“回禀陛下,海龙舟准备万全,鹰骑也已受召集结,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出海。”
王佑点了点头,不断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苏慎微微瞥了一眼王佑的动作,出于礼数,便不再直视帝王。看来即使是以王佑的心性,面对所谓的天命,面对自身所背负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命运桎梏,也难以静下心来。
“那墨门与神狸,是否会在海上与朕的船队合流?”
“不会。陛下的船队从运河入海,前往天宫,走的是南线。”苏慎抬起头,大致对王佑比划了一番,“而多狸与杨陌二位,多半会从无定河入海,只会走北线。”
王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姑且凭直觉开口问道:“南线与北线,可有不同?”
苏慎本想立刻作答,但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轻笑道:“我曾在天宫就此事做过一番胡乱定义,现在看来,倒是颇为有趣——前往天宫的南北两条线路,有愚智之分。”
王佑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
“北线走北冥,看似风平浪静,只是有冰山漂浮,实则暗流汹涌,海流混乱堪称荒唐。不仅空渊旋涡无数,更有那玄乎其玄的鲲鲸出没,全是隐患。外在沉静似水,一无所有,内里暗流汹涌,饱含玄妙,可不就是智者?”
王佑少有的对苏慎的言辞不甚在意。苏慎只顾继续说道:
“至于南线,也就是陛下由运河入南海,先不说南海本就风暴频发,更是要经过那鲛人群岛与乱礁迷宫,方可抵达紫薇天宫。但好在海流稳定,暗礁较少,鲛人也不过是传说中的异物,未必存在,实际上反而安全不少。看似大风大浪,身心却空无一物,岂不就是愚者作风?”
王佑摇了摇头:“先看北冥,外在波澜不惊,内里一团浆糊,也算是愚者。再看南海,看似惊涛骇浪,却心如止水,也算是智者。先生这番言辞,有些偏颇。”
苏慎眼前一亮,旋即哈哈大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王佑轻笑一声,这才意识到苏慎之所以与自己谈论这些玩笑一般的事情,是想舒缓自己的情绪。他轻吸一口气,放下了紧张的心情,玩笑道:“不知先生为何做出如此言论?”
“说来惭愧,六岁那年被天师带往天宫,观海有感,故作此言。”
王佑嘴角一扯,苏慎识趣的笑而不语,不再提起这事儿。
苏慎看向门外,确认无人之后,小声道:
“陛下,还有一事……”
“朕知道,先生信不过耿中霄。”王佑头也不抬,语气平淡,“但耿中霄在大燕和朕的事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朕不相信他会选择其他二人。”
苏慎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问道:“臣不知陛下对耿中霄有几成把握?”
王佑犹豫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掌。五五之间而已。
“陛下,臣恳请陛下信任苏慎,破军一事,请交给臣定夺。”
“朕不会去问先生怎么做。只是想知道,若是得到了结果,先生要作何打算?”
“破军若是一心忠于陛下,自然是最好。”苏慎顿了一顿,这位文曲星君数次欲言又止,最后无奈一笑,“若是其他情况,无需多说,下场总归都是一样的。”
王佑抬起眼:“倘若他忠于七曜,忠于天命,却也忠于大燕的话?”
苏慎轻轻摇了摇头:“那终归是同床异梦罢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此刻,苏慎这名文雅大儒看向王佑的眼神,只有复杂纠结的情感,还有不被人察觉的冷厉。
王佑心中了然,不再多说。
苏慎轻叹道:“无论如何,尚要看此次天宫之行,结果如何。”
王佑沉默不语,过了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三日之内出航,可有问题?”
苏慎一愣,旋即淡然道:“有些仓促,但未尝不可。”
王佑没有答话,只看得见几束阳光透过御书房的雕栏画栋,打在这对君臣之间。王佑不经意间抬起手,仿佛托起了花窗远处的迟暮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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