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府,吴宅。

    吴鹏两个时辰前就躺到了床上,却在那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翻来翻去的?”吴夫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丑时了吧,外面刚打过更。”吴鹏随口应了一声。

    “寅时就得起来去部里了,到现在还不合眼。”吴夫人嗔怪了一句。

    “我睡不着啊。”吴鹏微微叹了口气。

    “老爷有什么心事吗?”吴夫人听他这么一句,也坐起身来。

    吴鹏闭着眼睛,并没有回答。

    “老爷,你我都厮守四十多年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吴夫人有些焦急的推了推吴鹏。

    “唉,夫人啊,不是我不和你说,只是怕你知道了,又增加几分焦虑。”吴鹏也跟着坐起身来。

    “你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兴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你这样什么也不说,我还不是少不得焦虑。”吴夫人帮吴鹏捶着肩膀。

    “现在裕王爷做了储君,裕王爷和小阁老成见颇深,我怕这后面的风浪太大,我顶不住啊。”吴鹏略有些颓废的顿下头来。

    “皇上不是没有立太子吗?”吴夫人找了件衣服帮吴鹏披上。

    “景王爷已经之藩湖广德安府,裕王爷却还留在京中,这已经是明摆的事实了。”

    “要不老爷去和裕王爷多亲近些便是,老爷毕竟是朝中老臣,想是裕王爷即使以后即了位,也不会太过绝情。”

    “严阁老待我恩重如山,我又何忍!”吴鹏把身上的衣服拢了拢,他的心里,不时的泛出一阵阵寒意。

    “老爷若是左右为难,就辞了官罢了,这两年在老家置下了两千亩薄田,也够我们养老送终了。”

    “再看看吧。”吴鹏长叹一口气。

    大明嘉靖四十年,三月初七。

    在萧墨轩的记忆里,这时候应该已是阳春时节,但是北京城仍是寒风凌厉,只有院内的梅花迎风独放。

    “这天怎么这么冷,以往到了农历三月温差可没这么大。”萧墨轩使劲的跺了跺脚,白天还算是阳光明媚,可等太阳一落山,立刻滴水成冰。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岁的整生辰,萧府虽然没有大办,但是也有不少官员借机前来祝贺,萧府大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怎么还不到,这家伙干什么去了?”萧墨轩愤愤的咬了咬牙,盯着门崖上正在滴溜溜打着转的灯笼。

    家里虽然来了许多客人,可那并不是他的客人,那些客人与其说是帮他庆祝的,不如说是来帮他父亲庆祝的。他自己的客人只有一位,那就是鄢盛衍。虽然萧侍郎对鄢盛衍有些感冒,但是喜庆的日子,也不好拂了儿子的意。

    “子谦,久等了。”萧墨轩正着牢骚,便见街角转出了几个人影,当头一人正是鄢盛衍,后面几个家丁,扛着大包小包的一堆东西。

    “我都等了有半个时辰了,你这个家伙。”萧墨轩笑着迎上去,狠狠的拍了鄢盛衍一巴掌,“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只是来喝杯薄酒而已。”

    “我是个俗人,只能这般表示。”鄢盛衍哈哈笑着回了一巴掌,顺手从一个家丁手里拿过一个盒子。

    “我知道子谦你喜欢画画,特意去买了徽州的笔墨。其他都是些吃玩之物,不足为道。”

    “元川兄能来,在下已经十分感激了,只是你让我在这风里一阵好等。快,里面请!”萧墨轩接过了鄢盛衍递过来的包裹,就往里面让。

    “哪里呢,今天景王回京,据说在汉水边遇见只老大的白龟,特意给皇上送进京来。皇上命开了正阳门相迎,这一条道上,都站了兵,我等了半天才得过来。”鄢盛衍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解释道。

    “白色的乌龟?倒是少见!”萧墨轩好奇的的转过头来。

    “都说是皇上修行得的祥瑞,不知道怎生会应到乌龟身上去了。”鄢盛衍虽然口无遮掩,毕竟也知道利害,压低了声音,凑到了萧墨轩的耳边。

    “哈哈。”萧墨轩听了这话,想起那只无辜的龟,心头一阵乐,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不是鄢侍郎家的儿子吗?”旁边早有几个主事和给事中看见鄢盛衍走了进来,又见萧墨轩和他亲热,一起窃窃私语。

    “没想到萧侍郎和鄢侍郎家还是世交。”一个刑部的主事,自作聪明的跑到萧侍郎面前奉承讨好。

    “哪……哪里,哪里,鄢公子和犬子正是国子学的同窗。”萧侍郎顿时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摸棱两可的回了句。

    刑部的主事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以后还望萧侍郎多多提携。”

    “客气,客气。”萧侍郎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平日里他对鄢懋卿依附严家十分不齿,没想到今天倒和他扯上了关系,而且似乎还不那么容易洗刷的干净。

    “萧伯父安。”那边鄢盛衍看见了正站在大厅门边迎来送往的萧侍郎,迎上去作揖。

    “呵呵,这位想就是鄢公子吧,虽是初次见面,但平日小儿在监里赖你关照,不胜感激。”萧侍郎见鄢盛衍迎上来,觉得倒是个洗刷自己的机会,立刻接过话来,却又多问了一句,“令尊近来可好?”

    “家父甚好,常说记挂着萧伯父您呢。”鄢盛衍见萧侍郎问起他父亲来,不假思索的回了句。

    “唔!”一边的主事和给事中们连连点头,两位侍郎大人果然关系菲浅。

    “哦,里面请,里面请。”萧侍郎脸上一阵青,挤出几丝笑来。

    鄢盛衍这句只是随口答的,自然不会再去想许多。萧墨轩在一边更是浑浑噩噩,想不出这许多玄机,两位少年,携着手,嬉笑着走到里面去了。

    紫禁城。

    两辆镏金的马车一前一后的从午门鱼贯而入,马车上的铜铃被风吹动,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景王朱载圳赴德安府就蕃已近一年,这还是就藩后第一次回京。

    “我偏不信这天下就该是你坐了,凭胆识,凭能力,我哪点不比你强。难道就凭你比我早生一个月?”朱载圳看着远处已是清晰可见的金銮殿,默默的咬了咬嘴唇。

    打心里,他从来就瞧不起自己那个性格懦弱的哥哥,所以即使得知自己已经被封藩德安府之后,不但坚决不肯离开京城,而且还暗中通款严嵩,希望他能想办法让自己留在京城。

    不过可惜的是,这礼制素来是礼部所制,虽然严嵩想尽了办法,就连父皇都默许了这一切,偏偏那礼部尚书吴山却仍是一丝不苟的拟订好了让自己就藩的礼仪,逼得自己不得不远赴德安。

    “朱载垕,吴山!”景王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了肉里。

    “万岁爷特意差奴才在这里等着王爷。”刚进了午门,便见黄锦已是在门内侯着了。

    “呵呵,黄公公。”景王见是黄锦,走下车来,和黄锦同步而行。

    “本王此次来京,特意帮黄公公也准备了些湖广的特产,稍后便差人送到府上去。”

    “王爷这是要折煞奴才啊,老奴平日里受着主子爷的恩惠,怎么好再受王爷的眷顾。”黄锦抬起眼皮,端出一副笑脸。

    “不打紧,本王身居湖广,为臣,为子,却不能侍奉父皇左右,常以为恨。只盼黄公公能帮我尽一份忠孝之心,让父皇知道为儿臣的也念着他便是。”景王边走边说。

    “呵呵,一定,一定。”黄锦的笑容仿佛是刻在脸上一般。

    “载圳,在德安可住的惯?”嘉靖皇帝见景王走了进来,脸上泛出一层难得的笑意。

    “儿臣蒙父皇厚眷,德安乃富庶之地,只是儿臣常常思念父皇,恨不能侍奉左右,常常彻夜难眠。”景王连忙跪倒,胸前那块团龙补子,几乎要贴到了地上。

    “你有这份心,朕就安慰了。”嘉靖点了点头,“赐座。”

    一边的小太监,早就备好紫檀木凳在一边侯着了,听见皇上叫赐座,立刻端了过来。

    “儿臣有祥瑞献于父皇。”景王站起身来,却不急着坐下。

    “快请进来。”嘉靖抖了下衣袖,已经有几分迫不及待。

    景王回过身来,向外打了个招呼,外面立刻有人抬进了一个偌大的沙盆。

    沙盆里,一只乌龟,通体雪白,大约有一尺长宽,趴在上面正怡然自得。按照现在的说法,其实正处于半冬眠状态。

    “妙,实在是妙,果然是天大的祥瑞。”嘉靖走下莲台,伸头往沙盘里仔细看着。

    “儿臣上个月偶然路过汉水,无意中见到此物。算起日子来,尚未到惊蛰,此物却已现于汉水。定是父皇修行有果,上天降瑞庆贺。”景王跟在嘉靖身后,也转着圈。

    事有凑巧,也许是永寿宫内气温比室外高出了许多。沙盆里那只正半眯着眼睛的白龟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两只绿豆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嘉靖,接着又点了点头。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此物自从儿臣把它从汉水边请来之后,便一直沉睡不醒,今日见了父皇却点头致意,定是在祝贺父皇修行有果,”景王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喜,掀起衣襟,又拜倒地下。

    “哈哈哈哈。”嘉靖皇帝龙颜大悦,爽朗的笑声,几乎要把永寿宫的屋顶都掀个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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