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万寿宫,酷暑。

    屋外虽是时不时的掠过一两阵凉风,可万寿宫里的门窗却是紧紧的关闭着。

    莲台前的熏香炉里,一缕青烟徐徐溢出,像是一条直线一般直升到殿顶上边。不知是刻意还是可巧,正好是迎上了金龙的下颌,又扩散了开来。若是粗略去看,四散开来的烟雾,竟是像从龙嘴里吐出来的一般。

    徐阶在嘉靖帝面前,已经坐了足足有一刻钟。虽然不用跪着,可这宫殿里的一份闷热,却让徐阶身上不停的渗着汗珠。大红色官袍,也有一半紧紧的贴在了身上。

    而嘉靖帝端坐在莲台上,脸色却似乎没有徐阶这般不堪,微红的脸上,甚至没出多少汗。

    其实,若是他会嫌热,那才是错了。萧墨轩帮他建这座莲台的时候,便在莲台的四边各立了一个铸铜扶手。蹊跷就在这四个扶手里边,这四个扶手,包括下面的基座都是中空的。冬天可以各放进一个暖炉,夏天却又可以从地窖里取冰盘填入。

    可这么长时间,嘉靖只顾着看手边的奏折,和徐阶两个,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朕知道你辛苦了。”沉默许久,嘉靖才慢慢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来。

    “为朝廷,为皇上,臣受点委屈岂又算得。”徐阶想砍人,想砍的人叫高拱。

    徐阶并不是笨人,他当日去和高拱说萧墨轩矫旨的事儿,无非是想警告一下高拱,告诉他一下,你们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顺便再拉拢一下,你我还是自己人。你就乖乖当我的跟班吧。

    徐阶也毕竟是凡人,不是神仙,既然是凡人,自然不会计无遗漏。他只当高拱只是和自己赌赌气,自个把他提拔进内阁,他好歹也会有几分感恩的。可谁能想得到,高拱根本不卖自己这个人情。相反,他还认为自己是想借助他拉近和裕王府地关系,算起来,只能是平等交易。不过……好象也是没错。

    林润那道折子。原本也是不会出事的。平日里高拱都是窝在内阁值房,只有轮着当值了,才会去内阁呆一天,平时拿扫把赶他走,他都不会走。又是一个想不到,谁能想的到,高拱偏偏就去礼部衙门了。还正巧赶在林润的奏疏转到礼部的那一天,更让人纳闷的是,他居然还异常热心的叫住了拿着奏疏的人。

    若是知道会出眼下这趟意外,当初得知萧墨轩矫旨的事儿。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装了糊涂。眼下可好,引出这么档子事儿来。回头说不定还被高拱跑去萧墨轩那边,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那才是不妙。

    看来,得再想个机会,安抚一下萧墨轩才是。

    “委屈,你是要受点委屈了。”嘉靖也不抬起眼来,说话地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却像一记重锤一样砸在徐阶的心头上。

    “你们的这个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嘉靖默默的点了点头。像是有几分赞许,“若是能行得通,明年就可以止住一些的亏空。”

    “萧墨轩那里,朕再去给下一道旨。南京的那些尚书,御史的,有的未必会服了他。朕再下一道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儿,让他们尽量从着萧墨轩。”嘉靖说到这里,不觉的顿了一下,“他若是再能给朕凑些银子来,兴许就可以把亏空全填上了。眼下已是寅吃卯粮,听说有地地方,就连明年的税都先征上来了?”

    “百姓体谅朝廷地艰难。”徐阶听到这里,也不禁有些默然。

    “百姓体谅朝廷的艰难。”嘉靖微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朕这个做君父的,你这个做辅的,也该是体谅下百姓的艰难。”

    “能少扰动百姓的,还是少扰动,与民修养生息。”嘉靖的脸色,也有些黯然,“两京一十三省,近年来,年年都有几个省闹灾。”

    “朕……也难呐。”嘉靖用力的握了握拳头,“你们也跟着难。”

    “你们想的不错。”嘉靖转过头来,直视着徐阶,“朕家里的这些宗藩,也该是管管了。”

    “河南和山西地库存禄米,都够不得一省宗藩岁用。”嘉靖又坐回到莲台上,“再过个一百年,只怕我大明朝的赋税都要被掏去一多半了。”

    “臣等不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愧疚。”徐阶心里,忽得生出一丝不忍来。

    “我朱家虽是皇族,可这天下并不是我朱家一家。”嘉靖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朝里的那些清流,他们所说的话,朕也不是没听过。国家国家,国在家前,朕眼下,却是把家当国了。”

    “朕也有苦衷啊。”嘉靖长叹一声,“朕虽是个皇上,可真要朕去背负个不孝子孙地骂名,朕也承受不起啊。”

    “天下人如何敢如此说皇上。”徐阶连忙欠身回道。

    “你们是不会说,可宗藩里的人,未必不敢说。”嘉靖笑道,“即便你们不提起,朕的心里又何尝没有想

    “臣等愿为皇上分忧。”若说刚才徐阶心里还有几分憋屈,眼下这句话,却是说地诚信。

    既然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上了,便也再没有什么退路了,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

    即使是拼着自己这个辅不做,回家养老去,也算是为朝廷做了一件大事。

    —

    “委屈吧,谁都有。”嘉靖对徐阶的态度似乎很满意,“朕不也在和你们一起受委屈。”

    “看看。”嘉靖突然又有些不悦的挥了下袖子,从面前的一堆奏折上拂过。

    “有叫好的,却也有叫骂的。”嘉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便就是那些叫骂的,朕家里的事儿,他们似乎比朕还热心,究竟是为何?”

    “只怕这一回是真要委屈徐阁老了。”嘉靖朝着徐阶。微微扬了扬头,“经过这一场,那些宗藩心里也该是明白了,消减禄米是势在必行。可朝廷里面,只怕这一回也得拿人祭出来,才能平得了他们心里的不满。”

    真的要走了吗?徐阶心里,又是微微一震。

    也罢,也罢,扳倒了严嵩,此生已是不枉过。这般离去。也是心满意足了。

    “内阁里边,还离不了徐卿。”嘉靖地下一句话,倒是把徐阶的心思引了回来,“奏疏是礼部先批的,还是先拿礼部的人先祭吧。”

    “那道奏疏,便是高拱批的。”徐阶的心里,顿时一阵惊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能乘机赶走高拱,又不牵连上其他人,便是最好不过了。

    “高拱。”嘉靖也是微微一笑。像是看透了徐阶的心思。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你们能摸清我的脾气。难道我竟会是对你们的脾气一无所知吗?

    “高拱,他分量不够。”嘉靖摇了摇头。

    高拱分量不够,又不是自己。难道……是袁炜?徐阶的心里,猛得一沉。

    若是袁炜致仕回乡,那内阁里面,自己岂不是要直面高拱和郭朴地围攻。

    即便自己是辅,可好汉还难敌双拳头,另一个李春芳,不帮着高拱自个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样憋屈的事儿,还不如让自个走了。一了百了,省得烦这些鸟事。

    杭州,钱江客栈。

    萧墨轩仓促之间,竟也是没想太多。便直接让卢勋去请了李时珍过来。

    其实若是其他人,李时珍倒未必肯卖这个面子。可派人来请他的是萧墨轩,绍兴一行。两人隐隐间已经有了几分知己的味道。只听来的卢勋一说,便顾不得休息,直接甩上了褡裢,跟着卢勋奔了过来。

    “哈哈哈。”李时珍只略一搭脉,心里便立刻了如明镜。

    “李先生……”萧墨轩见李时珍不但毫无忧色,反倒是哈哈大笑,心里顿时也隐隐感觉到了点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未必肯相信自己的猜测。

    “恭喜萧大人。”李时珍站起身来,朝着萧墨轩拱手笑道,“尊夫人并无大碍,若李某医术还算不得粗陋,尊夫人当是有喜了。”

    “有喜了?”屋子里面,原本紧张的捏了把汗的众人,立刻有些沸腾了起来。

    真有喜了?萧墨轩有些瞠目结舌,只不过一次而已,就这么就有喜了?

    虽然从去年正月里开始算,萧墨轩到这里已经有了一年多,大明朝,也仍算是萧墨轩的故乡。可隐隐间,萧墨轩却总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突然变得血脉相连起来。

    “难怪算日子,前几天就该……”苏儿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张了张嘴。吐出半句话。可转眼看见一边地李时珍,连忙闭住了嘴。心里的小鹿,“咚咚”地乱跳着。

    “李先生,请前厅用茶。”萧墨轩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对李时珍请道。

    时珍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再帮尊夫人开几副安胎的方子,以后也是可以用到。”

    “恭喜姐姐了。”等萧墨轩和李时珍走出门去,依依笑眯眯的凑了过来,调皮的朝着苏儿行了个万福。

    只是心里边,为什么却有一丝嫉妒。自个从来没嫉妒过宁姐姐,为什么今个心里却有些酸酸的。洞房那天,子谦只是帮自己掀了盖头,其他的都什么都没。如果那天皇上的旨意没来,自个会不会也和宁姐姐一般?

    “你且没听李先生说,那安胎的方子,到以后还用得着。”苏儿的小脸红扑扑地,偷偷的在依依的腰肢上拧了一下,“你以为你且逃得了。”

    初为人妇,还没能从少女到人妇的心思换了过来便就要面临为人母,苏儿地心里,有一丝欢娱,也有一丝焦虑。一时间,更是适应不了这么快的几番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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