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月白风清,确是赏月的好日子。

    我坐在凉亭的竹栏上,拼命灌了几口酒。狐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酒壶夺了过去,轻声道:“你终究是有身子的人,别喝了。”

    我抬头望着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惆怅道:“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狐狸斜靠在亭柱子上,仰头喝了口酒,道:“大哥和寨里的兄弟们做事粗豪,又向来看不起女人,只以为你是个顺道抢来的。我见你上山后不哭不闹,也没上吊,觉得稀奇,便暗中去查了一下。三月初五这晚,永嘉府贞节牌坊下烧的,原来是江二公子的妻。”

    他笑了笑,道:“只不过,江家似是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永嘉府的百姓也不太敢提,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出来的。”

    我干笑一声,道:“谁家出了个淫妇,当然会讳莫如深。”

    狐狸沉默了一会,微笑道:“美娘也是被当成淫妇烧死的,难怪大哥要娶你为妻。”

    我起始也没把他这话细想,因他提起了三月初五,我又将往事在心中纠结了一番,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心怦然剧跳,猛然跳了起来,指着狐狸,结结巴巴道:“你、你——”

    狐狸却收了笑容,喝了口酒,叹道:“是,大哥从来没提起过他以前的事,那样的事,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启齿。但他却忘了,当年他将我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时候,我是和江修关在一个牢房的。这人啊,在死亡的恐惧面前都会有些失控,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一些隐秘的事情说出来。在大哥搜到江修之前,江修早就将他与大哥还有美娘之间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念叨给我听了。”

    我手足凉,浑身的血却往头上涌,呆坐在竹栏上,作声不得。

    好半天,我才能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肚、肚子里的孩子,不、不是大当家的?”

    狐狸耸着肩大笑,又将酒壶递到我面前:“大嫂,酒能压惊。”

    我被他这阵笑刺激得精神有些错乱,索性狠狠夺了酒壶过来,猛然灌了两口,一抹嘴,怒道:“既是如此,那你那日为何还要率先说这孩子是大当家的,还、还要我当什么当家大嫂?!”

    狐狸却不再说,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许久方低声道:“大嫂,我吹曲子给你听,可好?”

    我当然没有异议。从先前他拦下我的身法来看,竟是个练家子。我虽没学过武,但江文略算得上是文武双全,耳鬓厮磨一年多,又跟着他游荡过一些地方,如何分辩武林人士,这点还是学到了几分。没想到,狐狸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的举人,竟然也身怀绝技。我打不过也逃不走,自然只能乖乖地坐着,听他吹笛子。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今夜真是对酒当歌、把笛问月的好日子。

    月是半透明的,桂树的影子在月轮中若隐若现;亭旁松竹婆娑,在夜风中翩然起舞;就连这笛音,也透着几分轻柔、几分恬淡,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些许伤感。

    我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确是明珠般的人品。他吹笛时姿态优雅,眉间还似笼上了一缕淡淡的惆怅,和俊美的五官配合起来,此时若是站在永嘉府太华池旁的柳树下,保证全永嘉的女人都提不动脚步。

    一曲终了,我极热烈的鼓掌,自肺腑赞道:“真好听。”

    狐狸却不看我,只将竹笛托在掌心,用修长的手指微微拨弄着,待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才出声:“大嫂,我说几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我回以一个颇嫌谄媚的笑:“六叔想干嘛就干嘛,我都行。”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到太过暖昧,脸腾地一红。所幸狐狸此刻正一心看着明月,蕴酿着故事,倒也没见他将这话细想。

    “也不知是在哪一府哪一县,有一个少年,家里有些田地,还在镇上有几间房,爹又是开私塾的,家里还有娘和一个妹妹,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平和而幸福的日子。

    这开场白怎么听怎么都象是狐狸的自述,于是我来了精神,倾耳细听。

    “少年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替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只因表妹的爹过世不久,所以得守孝三年才能成婚。

    “可就在那一年,表妹的伯父去世了,表妹去熹州奔丧,恰逢哀帝第一次南巡。哀帝荒淫,沿运河坐船南下,竟要沿路州府征集美貌少女拉纤拖船,很不幸,表妹因为正在熹州,所以也被衙役们拖去拉纤。

    “更不幸的是,表妹拉纤时被哀帝一眼看中,宣上龙船。哀帝要册封表妹为美人,表妹不从,道自己已有婚约,是有夫之妇,明君不应夺人之妻。哀帝便道:你不从也行,但朕见你双足袅娜可人,想必跳舞是跳得极好的。你若能在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一曲霓裳舞,便放你回家与未婚夫成亲,你若跳不完这一支舞,朕便要将你全家及未婚夫全家统统斩。

    “表妹只得含泪答应,她赤着双足,硬生生在那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了一曲霓裳舞。可当一曲跳罢,她的双足,已被烙得只剩下了骨头。”

    我听得呆了,虽然曾听说过哀帝荒淫无道,才被暴民杀死,却未想到,竟还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表妹跳完之后,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将她丢入河中。所幸当时随哀帝南巡的羽林军将军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将表妹从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家。

    “表妹回到少年身边时,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哭着给他们办了喜事,成亲当晚,表妹便在少年怀中断了气。

    “一家人哭得伤心欲绝,谁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传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个由头将蔺不屈下了狱。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奸官为了讨哀帝欢心,唆使乡间的无赖状告少年家的田产是夺了他家的。知府借机将少年的爹娘下狱,少年爹娘是最老实不过的人,哪经得起此番惊吓,被毒打一顿后便在狱中断了气。

    “少年去击鼓鸣冤,也被毒打一顿下在牢里。他妹妹只得去求那无赖撤诉,无赖反将她奸污了。

    “等少年从牢里遍体鳞伤地出来,妹妹已经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冤的人,却不知还有比我更冤的。

    我充满同情地望向狐狸,颤声问:“后来呢?”

    狐狸淡淡道:“后来,少年拿了一把刀,冲到无赖家中,将无赖一刀捅死,本来他还想冲到府衙去杀知府,可打不过衙役,眼见就要性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经过那里,烧了州衙,救下这少年。于是,少年便随着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叫鸡公山的地方,便随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贼。后来,他因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赏识,成了鸡公寨的五当家。”

    我的嘴此时应当可以塞下整个鸡蛋。

    原来,这不是狐狸的故事。

    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

    数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原来竟有这么伤痛的往事。

    我还没来得及掬一把同情的泪水,狐狸又开口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个少年,家里只他一个独子,爹娘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这一年又到了纳粮的日子,因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床,便让少年的娘挑了一担谷子去县衙交粮。可他忘了告诉妻子,收粮的官吏,总是会找由头将好谷子说成是劣谷子,将一百斤的谷子说成只有八十斤。因为这样,官吏们才能从中赚到些油水。

    “可少年的娘,因为小时候烧,虽然没烧成傻子,却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将他家谷子说成是劣等谷子,又说只有八十斤,她便与官吏争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毒打。

    “她不服,挑了那担谷子,走了数百里路,上州府告状,结果州府也说那谷子是劣等谷子,也只有八十斤。

    “少年的娘犟脾气作,居然再挑了那担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击鼓鸣冤。滚过钉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爷们听罢案情,面面相觑,有一位老爷说了一句:若没有这二十斤的差额,你让老爷我们喝西北风啊?

    “于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呕不下这一口气,因为滚钉板又染了风寒,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来就病重,经不起这等打击,便也断了气。

    “少年这一年才十岁,家里的几亩薄田和房子早就因为告状而卖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没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个村民被拉丁后又反上山成了山贼,暗中回家探亲,见少年可怜,便将他带上了山。

    “于是,这少年十岁时便做了山贼,八年后,因为他资格很老、人缘又好,便成了鸡公寨的七当家。”

    我无语。

    那个看见我就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明知我做的饭菜可能有问题、仍笑着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岁时便做了山贼。

    眼见狐狸又要张口,我顾不了心痛,将手一举:“慢着!”

    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

    我试探着道:“那个、六叔,能不能讲一个轻松点的故事?”

    狐狸摇了摇头:“没有。”

    我只得作罢。

    “这回不是少年,是一个大夫。他悬壶济世,在乡邻中颇有声望。某一夜却被县令请进了一个园子,替一名昏过去的四十多岁的妇人诊脉。他医术高明,自然一诊便说,此妇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谁知县令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将他打了出去。这大夫回来后仔细回想,想起丫环们曾经说过一句老夫人,这才知那有身孕的妇人竟是县令守寡十余年的娘。

    “大夫惊恐不安,知道县令心狠手辣,只怕会杀人灭口,便带着妻儿连夜离开家乡。谁知县令现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丑事,于是派了杀手,连夜来追大夫。

    “在一条小河边,杀手追了上来,将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时跳入河中,才捡回一命。

    “他家破人亡,便也只得上了鸡公山,落草为寇。”

    我怔然半晌,低声道:“我知道,这是屈大叔。”

    狐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来。

    夜风忽盛,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长袍,披在我的肩头。

    此时他仅着一件贴身的中衣,可这么看过去,倒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隽挺拔。

    见他又要张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说故事了,我都明白。”

    狐狸唇边慢慢涌上一丝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聪明。”

    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鸡公寨的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余的基本都是被逼上山的。若是鸡公寨因为二哥和三哥闹内讧而散了,他们便会没有了活路。我不管名义上当家的是谁,我只要这帮兄弟有条活路。”

    “所以,你才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成是大当家的,用大当家遗孤的名义来镇住他们。”

    狐狸微微一笑,看定我,悠悠道:“所以,大嫂以后不要再作下山赏月的打算。若是大嫂喜欢赏月,我愿陪着大嫂夜夜在山顶赏月吹笛。”

    我侧头想了一阵,道:“六叔说话算数?六叔若能夜夜陪着我赏月吹笛,我便安心留在鸡公寨,生下孩子给你们当少寨主。”

    狐狸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方缓缓道:“只要大嫂不再逃走,杜凤自然言出必行。”

    逃你个头啊逃。

    我还有可能逃走吗?

    可既然逃不走,总得折磨一下你这个狐狸。你笛子吹得好是吧,我便让你每晚吹到嘴皮麻。

    想象狐狸每夜于凉风中瑟瑟吹笛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将一颗石子高高踢起。

    狐狸看了我一眼,道:“笑什么?”

    我摇头:“不可说。”

    狐狸也不再追问,站起来,淡淡道:“我自会想办法,请屈大叔给你用一些药,推迟孩子的出世,只要能推迟十来天,再造成不慎早产的假象,弟兄们自然不会有怀疑。不早了,大嫂,请回吧。”

    见他转身往山上行去,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凄凉,我一时没有控制住,竟大声说了句:“还有一个原因,你绝不能让山寨散了,否则便对不起大当家,毕竟找妓女上山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是不是?”

    狐狸猛然回头,眼光竟有几分凶狠,我吓得退后两步,急道:“当我没说。”

    狐狸冷冷地盯着我,说出来的话硬得象石头:“大嫂,我给你一个忠告,女人不要太聪明了。”

    我连连摆手:“好了好了,咱们以后和平相处。以后若再有三对三的局面出现,我站在你这边就是。”

    他马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还向我优雅地欠身致谢:“多谢大嫂。”

    明月依依,凉风习习。

    眼见山寨快到,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我沈窈娘,竟真的做了山贼。”

    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山贼有什么不好?”

    我用力点头:“是,没什么不好!”

    狐狸将我送到房门前,欠身道:“大嫂早点歇息,明晚我再来陪大嫂赏月。”

    我微微一笑,眼见他就要移步,忽想起一事,忙道:“六叔,还有一事。”

    狐狸回头看着我,轻“嗯”一声。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想问明白:“六叔是如何知道我十四岁时曾女扮男装冒充族兄之名应考,考上秀才的事情?”

    狐狸明显是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当年你进考场时,便是我替你搜的身。因将你全身摸了个遍,知道你是个女子,但见你长得漂亮,便也没说破,放你入了场,你不记得了吗?”

    我气得一脚踢过去,狐狸大笑着闪开,摇着折扇,施施然远去。

    我回转房中,和衣躺下,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当年真是狐狸搜的身?不对啊,当年负责搜身的人明明是秀才爹的同窗好友,他颇赏识我,连让我冒名试考的馊主意也是他老人家出的,自然也没搜我的身,便让我进去了。

    狐狸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隐密的事情呢?

    迷迷糊糊睡着之前,我嘟囔了一句。

    真是一只狐狸。

    一夜无梦。

    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我坐起,这才现,身下压着的竟然是狐狸那件青色长袍。

    我突然想起昨夜忘了对他说一句话。

    六叔如此口才,不去说书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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