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那一场绝世倾国之舞,如梦似幻,便是观舞之人,也无不陷于梦幻之中。云凤弦醒来的时候,眼前空空寂寂,天地间,唯有明烛高烧的毕禄之声。她知道,他来了,又去了。

    那一场梦魂之舞,魂梦相驰,她已失了神、失了心,只是在这醒来的一刻,脸上那点点凉意,让她伸手摸了指尖微湿。那是梦魂中泼出的残酒,还是曾经流落的泪痕。那一场梦幻空花中,落泪的,是她,还是他。

    舌间微微的甜意,让云凤弦知道,自己服下了什么东西。奇迹一般,心中无嗔无惧也无忧,无论如何,她相信,服下的,必不是有害之物。

    “云凤弦,我怎么睡着了?”大梦初醒的古奕霖,声音里都带着慵懒之意。

    云凤弦回,对古奕霖微微一笑。就算在恍惚怔愕之时,她也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古奕霖,那一场幻梦毕竟只能当做一场幻梦,没有对任何人讲述的必要。恍惚间,有一场绝世之舞,恍惚间,舞得夺人心魂,恍惚间,有一个温暖的拥抱,恍惚间,有一个温柔的长吻,恍惚间,有什么微甜的东西,渡入唇齿之间,恍惚间,有一个柔美得让人一生难忘的声音在耳边说:“我将别去,你且珍重。”

    那人容颜不复忆,那人身影不复忆,梦中人,雾中身,值此梦醒,才惊觉,世间真有佳人,一舞入梦魂。

    他借苏碧凝而现身,借一舞而夺人魂,那才智武功,皆让人敬之惧之畏之的男子,行事之奇之诡,令人防不胜防。云凤弦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却只知道,就连一次道别、一场相拥,他必要她陷入浑浑噩噩的梦魂之中,方肯为之。既然如此,又何必道别,何必相拥,何必渡唇,何必……

    她伸手,抚在颊间,那泪痕转瞬即干,为何指尖,犹有湿意?那人到底是敌还是……在那梦魂之间,落泪的,又到底是她还是他?会否只有在梦魂之间,他才肯与她相拥,她才有可能为他落泪。梦醒之际,咫尺即天涯,他已飘然而去,她亦无心寻觅,她与他,依然是敌人,依旧彼此防备,彼此暗斗,彼此用尽心机。

    一切,仅此而已。

    “凤弦……”古奕霖的声音,带点淡淡的迷惑。

    云凤弦微笑,“你累了,刚才观舞时沉沉睡去,苏碧凝献舞已毕,就已离开了。”

    古奕霖点点头,他也隐约记得,苏碧凝的绝世之舞时,他渐渐困倦疲乏,直到沉入睡梦,看来这些日子真的心力交瘁,太长久地不能入睡,反倒让他在观舞之时,倦极而眠,想必是失态了。

    云凤弦心间若有所失地一叹,古奕霖与她并肩观舞,都被迷离催入梦境,卫景辰派在四周的暗探,想必也都在那一舞之间,魂兮迷离,晕晕沉沉,事后也只道苏碧凝一舞而去,又何曾知道这一舞之后的玄机。

    唯一半是晕沉、半是清醒的就只有他自己,那一场半梦半醒之中的迷离幻梦,也许穷尽她一生,都无法完全追忆吧,不过,水忘忧啊水忘忧,你和我之间,真的只能是追忆吗?是你三番五次的来寻我,到最后还是你说要离开便离开吗?

    在你得知我是女儿身的那一刻,其天下之人并没有人暴露我的真实性别之时,你已经对我动了心,种了情,真的有那么潇洒,来去如风?你怎么不来问下我,可愿意让你这样离开。

    云凤弦嘴角晕开淡淡笑容,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能说结束的只有我,云凤弦!!!

    她与他,相识相遇,相知相敌,到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场迷离之舞,一段,让他无法完全忆起的回忆……水忘忧收拾好自己混乱的情绪,推开了苏碧凝的房门。

    看到那与自己一般容颜、一般神姿的人款款而入,一直坐立不安,满屋打转的苏碧凝急忙迎上去:“水公子,你回来了。”

    水忘忧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怕我一去不回,还是怕我蠢得拖了那人闯宫逃命?”

    苏碧凝微微垂了眸,“水公子是有大智慧的人,怎会做这样的事?属下更是想都不会想这样的念头。”

    水忘忧含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那就是想要在一时间,知道我与她都说了什么?可曾泄露什么机密?可曾因对水柔国皇帝不满,而与风灵国的皇帝有什么密约?”

    苏碧凝猛打一个寒战,只觉全身软,身不由己跪倒下去:“属下不敢。”

    水忘忧径自从她身边走过,大大方方在正堂坐下,倦眸含笑望着她,淡淡然地道:“我把解药给她服下去了。”

    苏碧凝一惊,猛然抬头:“公子……”

    水忘忧一手支着颔,带着三分慵懒、三分闲淡、三分随意,还有一分的讥诮:“怎么?想说我通敌,还是徇私,又或是心有二志?”

    苏碧凝复又低头,声音更是低弱,“公子的谋划,岂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所能窥查的。只是我们掳劫风灵皇帝,与风灵国已结大仇,有一份毒在那皇帝身上,总还是个牵制,将来也可谈谈条件……”

    “谈条件?怕是最后与风灵国谈条件的是炎烈国的皇帝了。你真当炎烈国的太医全是草包吗?就算我们的毒厉害,那么多一等一的大夫,齐心协力,日夜研究,就真找不出解药来?与其他日炎烈皇帝握着解药同风灵国人讲条件,坐收渔翁之利,莫若我们先大大方方将解药给了,倒还是一份人情,风灵皇帝将来总要念想的。”

    水忘忧淡淡说来,神色愈漫不经心,恍若天大的事也直如寻常一般。

    苏碧凝脸上凛然惊震之色也渐渐和缓,面带钦佩,恭恭敬敬地道:“公子目光远大,谋划深广,非我所能窥万一,碧凝心服口服。”她是真的心服口服,这样的人物,就连不经请示,便是把解药交给头号大敌这样的事做来也是轻描淡写,让人找不出一丝可指责之处。

    水忘忧缓缓起立,身姿如舞地自苏碧凝身旁徐徐行过,轻柔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即刻起程归国,此地纷争再不染指,你也只需做个看客,瞧瞧这炎烈皇帝卫景辰与云昱风如何斗法便是。若是在不影响你利益,不暴露你身分的情形下,能助上风灵皇帝,倒也无妨顺手帮个小忙,让她多欠你一份人情,若是不能,也无需勉强。我们在风灵国的势力,经此一番变乱,几乎已被云昱风拔了个干净,在炎烈国多年的谋划暗桩,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

    苏碧凝不敢起身,不敢回头,只是深深伏下腰,庄然道:“是。”

    惊鸿刚刚出现在风紫辉的床头,他就已在一时间睁开眼,在下一刻,人就被直接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转眼已穿窗而出,在夜空中飞掠。

    风紫辉无所谓地在心中叹口气,好吧,虽然我根本不怕冷,但你至少也应该让我先穿好衣服吧!好在他素来冷淡,被人半夜拖下床在月下飞驰,竟是连一句话也没多问,要往何处,要干什么,仿似这天地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

    直到跃入临三王府府,闯往后园,他这才淡淡问了一声:“卫靖临出事了?”

    惊鸿一语不,抓着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拖进那满布药香的房间:“我知道,你的医道当世只怕已无人可敌,请你救他。”

    风紫辉淡淡看她一眼,果然好性情啊,求个人也是这般硬邦邦仿似下命令一般。目光随意扫过那层层床帐下动也不动的人影,以及地上几个早已被点倒晕迷的丫环仆役。卫靖临在他心中,终是如此重要,那他的生死,够不够谈些有趣的条件呢?

    他走到床前坐下,伸手为卫靖临把脉,以他的医术造诣,竟是良久无语,容色之间,无悲无喜,过了一会儿,又细看卫靖临的脸色,慢慢扳开他的嘴看看,又翻开他的眼皮瞧瞧,诊视过程中一语不。

    惊鸿面容冷峻,神色漠然,脸上的肌肉仿佛一丝颤动都没有,眼神更是不曾在二人身上停驻过。

    风紫辉慢慢抬起头,眼睛望着卫靖临,说的却是,“这样拚命板起脸,强行用定力控制不流露一丝一毫的表情,硬生生戴个面具,累不累?”

    惊鸿只是神色略略一紧,然后,慢慢松弛,所有的冷漠麻木都渐渐化做黯然悲伤,“请你救他。”依然是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凉和乞求。这样的人物,原来,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风紫辉点了点头,淡然地道:“我想要看前后每一个太医给他开过的方子,以及他吃过的不同药剂的药渣。”

    惊鸿怔了一怔,随后走出房间。不多时,已带来一个药钵和一张药方。

    风紫辉看看药方,又将药钵拿到面前,打开且看且闻,然后才慢慢放下,淡淡道:“卫靖临正值年少,又练过武艺,就是抑郁成病,也不致垂危,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毒。”

    对于房中忽然冷瑟的空气,风紫辉却依旧眼皮也不抬一下:“此毒名绵绵而入,可算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毒药,而下毒者更有着世上最好的下毒条件相配合,那就是……”他微微一举药钵:“这方子里各味药材,最大的作用,就是挥绵绵而入的药力,令毒素入骨入体,直入膏肓。连续多日服用这种药物,使毒性完全侵入人体。”

    他仿似好整以暇地道:“这也算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下毒吧,现在的卫靖临,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都已充满毒素,能够达成这种效果,下毒之人,不但精于毒术,对于医道也有极上乘的造诣,应该是一位当世数得着的名医。”

    惊鸿垂下眼,掩住眸中森森杀机:“此毒可有解药?”那声音也不见如何激奋,但一字一句,几乎让人错以为是从磨碎的牙缝中挤出来的,让人只觉遍体生寒。

    “有,不过最对症的解药,需要各种稀奇的药引,用三年炼制而成。我虽知道药方,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炼制。而且就算服下解药,此之毒对人体所造成的伤害也会永远留下来,使人一生病弱。当然,我也可以临时配出效果相当的药来,不过,因为不是最对症的药物,所以虽能解毒,眼下也没有用。”风紫辉语气平静,仿佛卫靖临的生死存亡,亦不过等闲小事。

    “为什么?”凌厉的眼神,如利剑般刺来,让人几乎错以为,这无形的宝剑会化做实质,刺得人遍体鳞伤。

    风紫辉依旧淡淡道:“所谓病入膏肓,针灸不能及,药物不能达,毒入膏肓也是一样。”

    惊鸿徐徐闭上眼,慢慢地说:“既然有人可以用药力令毒性侵入身体每一分,你也可以把药性催入人体最深处?”

    “但那是虎狼之药,现在的卫靖临,根本禁不起这样的药物。”

    惊鸿良久无语,只是脸部的表情,一寸寸麻木,那仿佛根本不曾由血肉构成的面具重又罩在她的脸上。

    风紫辉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救他的方法只有一个,不过,几乎没有什么可能实现。”

    这次惊鸿的回答是干净利落的一个字:“说。”

    “找一个当世少有的高手,用内力慢慢为他驱除毒性。这和普通的内力驱毒不同,毒性甚至已经侵入到他的骨髓里去了,他现在的身体又过于虚弱,太过强横的力量只会毁掉他,要以极慢的度,使真气如水银泄地一般,进入他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用极缓慢、极柔和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毒性催逼出来。力度稍强,真气波动稍大,不但他身体承受不住,便是毒力稍一激荡,也能要他的命。”

    “要让内力以强大气劲袭出不难,但要在极漫长的时间内,让内力化成千丝万缕的细丝,而且要保持强度毫无差异,当世能做到的不过五个人。而且,最痛苦的,不止是长时间输出内力,而是必须一直保持无数散乱的真气不产生任何细微变化,全部注意力必须提到最高,容不得半点分神,就似一根弦,要绷上十几天,毫不松懈半分,稍一不慎,便有可能完全绷断。”

    “他体内的毒性被慢慢一点点逼出,无处可去,便会自然反流入逼毒者体内,逼毒者武功再好,但因不能稍稍震动卫靖临的内腑,所以,不但不能抗拒,还要慢慢把毒素吸纳入体,以后再想法化去。此毒自血脉中移经入骨,万缕千丝,缠锦不去,便如万蚁噬身,千刀攒刺一般,而逼毒者不但必须承受,还不能有任何震动、丝毫反应,以便保持真气如旧。

    这个过程,漫长得可能需要半个月,而这半个月之间,逼毒者必须不眠不休感受这一切,我也要在一旁,不断注意卫靖临的变化,适时提醒真气的强弱变动,同时以针灸和药物加以控制,才有望救活他。但即使如此,也只是和服下缠绵解药后的效果一样,卫靖临所受的伤害不会改变,从此身体变得虚弱,不但不能再练武功,甚至稍为强烈一点的运动都会使他喘息疲劳。

    骑不得快马,走不得长路,经不起风吹,受不得严寒酷暑,极容易染病吐血,基本上,也就是个半死人了。你付出如此代价,救回一个永远的病秧子,是否值得。而且,能否救得回,也只是未知之数。”

    惊鸿只是冷冷地看风紫辉一眼,然后一语不,转身出去了。并没有等待太久,惊鸿已经再次入房,她甚至没有多看风紫辉一眼,就直接走到卫靖临身旁,扶他起身,微微抬手……

    风紫辉眼光一闪:“你知道后果,对吗?”

    惊鸿抬头,久未得见的狂气与戾气在她眉间风起云涌,狂傲迫人,“这不是在给他下毒,而是在给我下战书,而我惊鸿这一生,从不回避任何战斗。”那灼热的斗志几乎化为实质,烧得人身上疼。

    风紫辉慢慢点头,很好,你不是要救卫靖临,你只是好斗而已。多么完美,多么死要面子的理由啊!

    “我受够了,卫景辰到底想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少给我装恭敬,你们有谁不知道,我不过就是个囚犯。”

    “给我滚开,让卫景辰来见我啊!卫景辰,你想缩起头,等到什么时候?”

    愤怒的咆哮声,伴着桌翻椅倒、杯碎壶倾,以及一群人的跪拜声、叩声、劝慰声,杂杂乱乱响在一处。

    “公子,你别这样……”

    “走开。”

    “卫景辰,你出来……”

    “公子爷,不可对陛下……”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疯狂的嘶吼:“给我滚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在一连串的劝慰换来不断踢打喝骂的粗暴对待后,服侍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退避了出来,却依旧可以听到屋子里,无数东西被疯狂砸烂的声音。

    云凤弦把眼中所见的一切肆意破坏,桌子、椅子一概对着窗户和大门砸去。

    “凤弦……”古奕霖屡屡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却恍然不闻。直到眼前空空荡荡,几乎无物可砸,自己也筋疲力尽,她这才颓然坐下,愤愤然一拳一拳往地面狠狠地打,转眼间,指节上已是鲜血迸溅。

    古奕霖低唤一声,扑了过去,按住她的手,再也不让她这样伤害自己,声音都有些哽咽,“凤弦,你……”

    云凤弦抬起黯淡无光的眼:“我受不了了,如果卫景辰是要把我逼疯了,那么他算是成功了。”

    古奕霖听她语气低沉,倍觉伤心想又只得强打猎神安慰她想“不是听说

    使团已经来了吗?也许会有转机口

    云凤弦低下头,半晌才道:“如果这一次,使团能救我回去,我誓,再不让我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再不做那些愚蠢的自寻死路之事。”她慢慢挣开古奕霖的手,把流血的手掌摊在面前,徐徐握成拳:“如果权势可以保护我和我身边的人,那么,我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去争取权势,如果必须用血……”

    古奕霖按住她的手,“凤弦,你别这样……”

    云凤弦浅浅一笑,神色惨淡地道:“我尽力了,我想尽力忘掉你和我受过的苦,可是我做不到,奕霖,我……”

    “凤弦,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震惊、失望、痛楚、悲凉,种种情绪都在这一句简单的问话中。

    二人一惊抬头,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卫婧仪,她脸色苍白,眼中满是痛苦,怔怔立在门前。云凤弦怔了怔,站了起来:“是你来了。你别担心,我只是闷得慌了,想要泄一下,没什么……”

    卫婧仪恻然摇头,眸中有什么晶莹之光险险坠落。一直以来都从宫人处得知云凤弦自被放回之后,日夜郁郁,时愤然之语,却真要亲眼所见,才知她受伤竟已如此之深,而害她至此的,却是自己的父皇。

    她心头一阵惨然,几乎不愿面对云凤弦,转头便要离去。

    云凤弦见她伤心神容,“婧仪……”她上前几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古奕霖却是快步上前,拉住了卫婧仪的手,半拉半扯半劝道:“婧仪,你知她素来便是再小的事,也要一惊一乍弄成大事的性子,你若真把他的胡说八道当回事,才真是上当了。”

    他双手齐出,牵着卫婧仪的手,叫她不能走脱。

    卫婧仪只得止步,心不在焉地听着古奕霖分说,忽觉之间触动,一怔之后,方才知道是古奕霖在她掌中划字,待得明白指间划的是哪几个字,不由微微一震,目光望向云凤弦,神色微动,芳唇轻启,却是不出声来。

    云凤弦正好快步来到她面前,一扫方才的黯然神色,绽开笑脸:“真的,我不过是像奕霖说的那么爱胡闹,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她眼中全是温暖的光芒,笑容坦荡而纯真:“我虽然谈不上太坚强,不过,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击倒。”

    卫婧仪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的垂下眼眸,轻轻道:“这些话,你原本不必对我说。”

    云凤弦微微一笑。

    古奕霖也轻轻握握她的手,然后淡淡道:“婧仪,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没有隐瞒,真的。”

    卫婧仪微微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方慢慢道:“这些日子,我很不安,听说三哥他得了重病,一直没有好转,我派人打听消息,竟都被拦了回来。”

    听到卫靖临重病,云凤弦眼神微微一凛,“他怎么会……”

    卫嬉仪低声复道:“使团前日已经到了京城,父皇却没有急着见他们,只说他们远来辛苦,应当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云凤弦眉头深锁,似在沉思,直到古奕霖不着痕迹地拉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见卫婧仪已抬起头,面露诧异之色,她忙笑上一笑,也不肯多说自己心中的担忧,只从容道:“你父皇心中只怕比谁都急着想知道国书到底写了什么,又不肯让人看出他心焦,所以要装出从容不迫来。不过,无论如何,在正式朝会接见前,他应该会私下见见密使的。

    万一国书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他先一步知晓,在朝廷上也好应对。

    卫婧仪微笑点头:“是,所以今早父皇已召使臣入宫,这时应该还在御书房会面……”

    云凤弦神色微动,眼神向外遥遥望去,在那目光不能及的地方,卫景辰与严恕宽到底在谈些什么?

    卫婧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轻轻道:“我听了这个消息,便想要来告诉你们,也好让你们能稍稍安心。我听说,风灵国摄政王是当世人杰,他既来国书,想来总会有救你的法子,也许你能从宫中脱身也未可知。只是,如今局面混乱,恐怕京城随时都有大变,你们无论如何,都应该尽早脱出是非圈,方是全身自保之道。”

    云凤弦略有苦涩地一笑,“只怕他就算放我走出这皇宫,也没有那么容易放我回去吧!”

    卫婧仪不说话,只是徐徐抬眸,凝注着云凤弦。她注视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如此奇特,令得云凤弦忽然全身不自在,先是干咳,后是猛眨眼,最后开始手脚没处放,终究忍无可忍,张开嘴想要说话。

    却见卫婧仪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云凤弦,你,娶我吧!”

    云凤弦全身石化,古奕霖也是微微一怔。

    静静立在阳光下,卫婧仪的笑容恬静而温柔。那么长时间的避而不见,那么长时间的细细思量,再次来到逸园之时,已是她对自己人生做出选择的时候了。这样的要求,云凤弦无法拒绝,更何况提出的人,是卫婧仪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云凤弦和古奕霖都如此清楚地明白,她的这句话,与儿女私情全然无关。

    “婧仪,你不必……”

    “云凤弦,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卫婧仪微笑,反握古奕霖的手:“而且,这也不只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她转眸,仰头,遥望远处御书房的方向,那里,有她血脉至亲的父皇,虽然让她悲伤欲绝,“也是为了救我。”

    卫婧仪来找云凤弦之时,卫景辰也在接见严恕宽。他拿着国书,端坐不动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很久。国书上短短的十几行字,却仿佛要费他无数时光去端详,去凝思。他沉静的眼神定在国书上,久久不动,眸子里幽深的光芒,让人惘然迷茫,不知他神魂心思,是散于千百万里外、千万个念头中,还是深深定定,牢牢系在那十几行字之上,要从那简单的字里行间,看透这万里山河,列国烽烟。

    严恕宽依然保持着初进御书房里的恭敬姿态,在这漫长得足以把人逼疯的沉默中,他没有动一下、一声,身子微弯,眼眸低垂,绝对完美的臣下姿势,仿佛永远无懈可击,也无可动摇。

    到底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已经计算不清,卫景辰终于慢慢地把国书信手搁在御案上:“风灵国摄政王是不是在同朕开玩笑?”

    严恕宽微微一笑,淡然道:“外臣不解陛下之意。”

    卫景辰带着淡淡笑意道:“这是内殿私语,不是朝中大会,你也不必与朕来这君臣奏对的官样文章。你该清楚,炎烈国不会这样轻易放走已经到手的人。”

    严恕宽笑道:“国不曾看清,这也算轻易吗?”

    卫景辰朗笑一声:“好一份礼单,无一城一池,寸土相许,此等礼单,也亏得你风灵国拿得出手?”

    严恕宽背脊一挺,语气依旧从容:“外臣出行之前,摄政王曾言,炎烈倘杀一王,风灵便立一王,敢失寸土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皆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卫景辰冷笑,清亮的眼中,瞳孔倏然收缩:“好一个炎烈杀一王,风灵便立一王,立的必是他摄政王吧?”

    严恕宽面无惧色,坦然面对那瞬息之间,宛若怒电毒焰的眼眸,笑道:“风灵国立何人为新君,自是风灵国内政,倒也不劳炎烈皇帝您费心。”

    卫景辰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劳朕费心。朕若偏偏不杀她,却将她绑于战阵之前,挥军直逼明月关,却待如何?”

    严恕宽竟也朗然一笑:“摄政王会如何,外臣不知,外臣若在明月关中,必会于关前亲自挽弓放箭,免我主阵前受辱,之后当自决于城头,激励我全军将士。”

    做为帝王,卫景辰再怎么沉稳老练,听这么一个臣子,将弑君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也不觉全身寒,厉声道:“你敢言此诛心之事,行此诛族之罪。”

    严恕宽朗声道:“陛下既言殿中密议,外臣自然剖肝沥胆,岂敢有半句欺瞒。国为重,君为轻,乃圣人之言,岂是诛心。倘能救国于水火,解三军将士之两难,便诛族之罪,严恕宽又有何惧?”

    卫景辰冷笑一声:“是你严恕宽无惧,还是他云昱风无惧?他以一道国书,将那人逼入绝境,你又口口声声,自称敢行弑君之事,只是那一箭射出,谁信你别无所图,谁信他问心无愧。

    你纵不惧死,他却如何向百姓交待、向朝廷交待、向天下交待,他的声华清誉,转眼便做粪土,世人唾骂,百官非难,别有居心者的指责,还有史书上万占骂名,你们都想清楚了没有。别忘了那人若有闪失,太后面前,他又该如何自处?”

    严恕宽眼中忽放异彩光华,长笑道:“倒真劳陛下为我风灵如此着想。不知陛下可曾看清,国书印玺下方的小印,乃是太后的印章,太后之立场,又何需外臣再做解释。陛下耳目众多,也当知摄政王颁国书之前,曾抬诸王宗亲、大将重臣于宫中密议,而今既此诏,自是大风灵国上下,全都支持摄政王之意。”

    卫景辰冷笑:“好一个诸王宗亲、大将重臣,这其中的支持,就无一毫私心?国书乃云昱风所,事若成,乃诸人之功,事若败,皆云昱风之罪,反给他们无数指摘口实,如此良机,谁人不应承,何人不支持?”

    “纵然如此,又便如何?”严恕宽从容道:“摄政王何等人物,岂在乎世人毁誉,史书中千秋功过,且由后人评说便是,而眼前之事却是守土金沙国,不容居心叵测者觊觎我大好河山。至于别有用心者,或许有,但陛下真的以为,在摄政王治下,他们翻得起浪花,惹得出风波来吗?就算此次事败,就算陛下真杀了那人,就算有人起而指摘,呼从天下人以响应,反倒乘此逼出所有反对之人,可以相机一网打尽,让风灵国内的朝廷出现一番新气象、创一番新局面,岂非远胜旧人旧臣,居心叵测,让人劳神费力。”

    卫景辰心中微凛,想起云昱风一向的行事手段,以及山海湖之变的前后,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如此看来,你们倒真是恨不得我杀了云凤弦才好。”

    严恕宽微笑躬身:“陛下言重,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岂有半点他意。外臣更是分属人臣,此等无君无父之事,我风灵君臣便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方才有这国书礼单,一片殷殷诚意,两国各得其所,永结姻盟,岂非最善。”

    卫景辰一阵肉麻,全身寒。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这种假话,居然可以说得这么自自然然坦坦荡荡,此人脸皮之厚,真是世间罕有,怪不得云昱风视为心腹,托以重任呢!”

    “若陛下不愿成全,我风灵也只得磨刀整弓,决然应对,无论如何……”严恕宽语气一顿,眼神中凛然射出神光,毫无半点顾忌地凝视卫景辰,一字字道:“风灵国,绝不受威胁。”

    卫景辰眼神一沉,除了云凤弦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从不曾有人对他如此无礼。君王那自出生起就渗进骨子里的尊严骄傲,令得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怒气,砰然一掌,重重击在案上:“风灵国不受威胁,我炎烈国难道便会受威胁不成?”

    “不敢。”这足以让炎烈国无数名臣勇将胆战心惊的天子之怒,却不能让严恕宽后退一步,他从从容容躬身再施一礼:“外臣岂敢,只不过,陛下既言今日不必做君臣奏对的虚语,那外臣就说一句真心话。若真救不出那人,虽然暂时会有一段混乱,但就长远来说,于我风灵国来说,只怕也未必没有更大的好处,到那时……”

    他看似恭敬却实则恶毒地笑笑,诚惶诚恐行礼,语出如刀:“皆炎烈陛下之功。”

    卫景辰想要冷笑,最终却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愤怒,偏又夹杂着无尽的冰冷与寒意。借刀杀人的阴谋,他用得太多,也见过太多了。而今日眼前的一切,竟连他的才智,也难以分清是真是假。但他的确知道,眼前的严恕宽实是云昱风一派的死忠官员,从来是一心一意,只考虑云昱风的利益,若是在云昱风和古凝寒大婚前,只要有机会能杀云凤弦,只怕他是绝不会犹豫半分的。而现在,若能有机会让云凤弦死,而云昱风也不必承担太大的责任,怕也真的正中他下怀吧!云昱风派此人为正使,为的究竟是……”

    他的眼神渐渐冰冷,语气却还客气从容:“好了,风灵国摄政王的心意,朕已明了,你且下去吧!”

    严恕宽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外臣乃风灵国持节奉书之使,岂可仅于私室召会,风灵国颜面何在,炎烈国礼仪何存?”

    卫景辰笑笑,真的好多年,不曾有人敢对他这般步步相逼了:“朕若广召群臣,于大朝会接见使臣,你也会把今日之言再说一遍吗?”

    严恕宽微笑道:“外臣岂是不知礼数之人,陛下若以姻亲友邦以待风灵,外臣自以姻亲友邦之词令相应,也好叫史书上,永留一段佳话。陛下若以仇寇杀戮之心以待风灵……”他复又笑道:“二国早已订亲,结兄弟之邦、友朋之盟,这仇寇杀戮之心,想必是根本不可能的。”

    卫景辰似笑非笑,看着落落大方的严恕宽,好一阵子方道:“罢了,你且去吧!炎烈非不知礼仪之邦,自当以大仪式来迎候使臣,正因炎烈知礼,使臣远来,也当多休息几日,而重大国宾仪式亦须交礼部慎重准备,以免失仪,总也要耽误几天的,你就半日也等不得吗?”

    严恕宽也知道卫景辰需要时间考虑,也不敢再逼,再施一礼:“既然如此,外臣静候陛下吩咐。”这才往外退去。

    卫景辰与严恕宽密谈之时,所有宫人全部远离御书房,唯恐走近一步,耳朵无意中听到一句半句从风中吹来的话,将来莫名其妙脑袋搬家。

    直到严恕宽退出御书房,卫景辰身边的太监总管王公公才赶紧几步走到御书房外,安静地侍立。

    他知道皇上若不呼唤,绝不可有一丝打扰,却又必须保证,一旦皇上呼唤,可以在一时间回应。

    然而,他等了很久,静静的御书房也只传来一声不知带几许怅然、几许无奈、几许激愤,又有几许斗志的叹息:“好一个云昱风。”

    他低眉顺眼地站着,耐心地继续等待。

    又过了很久很久,方听得里头一声唤:“王总管。”

    “在!”

    “凤翔公子这几日过得如何?”“还是与以前一样,很焦躁,很忧郁,坐立不安,饮食无味,没有半点欢颜,时不时闹着要见陛下,常常些激愤之言。直到今日公主去探望,才平静了许多,待公主倒还有礼,谈笑相应。”

    “婧仪现在回去了吗?”

    “公主和凤翔公子夫妇聊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云凤弦既一直闹着要见朕,若总是避而不见,倒是失了礼数,让她来吧!”里面的声音一顿,复道:“一个人来。”

    “是!”

    卷四暗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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