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宣家觉得郦家会在粮食和江堤上做文章?”县衙二堂,杨晨在听完兄弟的禀报后,忍不住蹙眉道。随后更是离开了椅子,在房中缓慢地踱起步来,似乎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虽然宣卫鑫没有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最着紧的还是那浦阳江堤。”杨震分析道:“虽然他们斥巨资买下了大量的粮食,但说实话要是没有大的变数,他们手中粮食再多也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只有当天灾突然降临县城,比如大水围城时,粮食才能成为他们手中最厉害的那张筹码。”

    杨晨的脚步为之一顿,心里的不安感就更浓重了几分:“江堤之事一向由蒋充主持,而他却把如此要紧的工程交由郦家负责,这确实大为不妥!毕竟,这浦阳江堤可关系到我们诸暨数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哪!”

    作为诸暨县令,杨晨早已对城外的这条浦阳江有了充分的认识。

    这是一条孕育了整个古越灿烂文化,养育了无数诸暨百姓的母亲河。但同时,浦阳江也困扰了一代又一代的诸暨人,因为它总会在汛季到来时肆虐两岸。这十年来,浦阳江就有过三次决堤,将两岸农田并百姓家园毁于一旦。曾有诸暨人将浦阳江比作黄河,而称其为小黄河,正因于此了。

    现在,若是郦家真把主意打到了浦阳江的头上,试图让江水包围整座县城,确实会给杨晨这个县令带来极大的麻烦。即便粮食充足,光是堤坝被毁一事,他这个县令就难辞其咎。

    越想之下,杨晨的心里就越是不安。终于他猛地一顿足道:“不成,我不能坐困在县衙中只是空想,必须出城在江堤上看看。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趁着汛期未至也能来得及补救,不然一切都晚了。”

    杨震对此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那郦家真会这么大胆,在修河堤上做出偷工减料的事情吗?”

    虽然雪早已停止,但北风却依然一个劲的刮着。这个万历二年的冬季,可比过去那些年要寒冷得多,就连身处江南地区的诸暨小县城,也让人生出了在北方才有的寒意来。

    杨震和兄长就是顶着这凛冽的寒风来到了离城三里远的浦阳江前。因为知道此事极其要紧,杨晨并没有知会其他人,来到此地的,也就只有身着寻常服色的他们兄弟二人而已。

    登上由夯土并石块浇筑而成,显得很是陡峭的堤坝之上,用手捶打了几下看似坚固异常的江堤后,杨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白气来:“看这儿的情况,似乎江堤并无什么不妥哪。”

    杨震紧挨着堤坝内侧,向着下方数丈外的江水看去。此刻因为是枯水期,江水离着堤坝都尚有一段距离,自然看不出任何的威胁来。听兄长这么说话,便也随口答道:“是啊。这江堤倒还算筑得扎实,除非水势极大,能一气越过这三丈高的堤坝,否则根本不可能对县城构成威胁。既然如此,宣卫鑫他又为何刻意提及此事呢?”

    “莫非他真的只是为了叫我们查看郦家修堤时的账目?”杨晨猜测道。

    “不可能。”杨震断然摇头道:“他在那时候突然提及此事,目的绝不可能这么简单。这堤坝,一定另有乾坤。”

    “那咱们再仔细查看一下。”杨晨在沉思后提议道。他突然想到了某些人的惯用手段——有那修堤的,往往在人们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把堤修得极其扎实牢靠,可一旦离了那一段后,工程就变得很是毛躁了,甚至就是豆腐渣工程。杨晨不知道郦家是否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结果却让他稍显安心。兄弟二人沿着河堤走了有五六里地,可一路下来,河堤依然如出城那一段般坚固,就连与水面的高度,也几乎与城外那段相持平。足可见至少在修这浦阳江堤时,郦家还是尽了心的。

    其实这也很好解释,毕竟郦家的根本乃是县城内外的农田收成,若是江堤出问题,江水灌入冲毁田地,只怕损失最大的还是郦家自己。他们应该不会蠢到分不清轻重,为了克扣修堤的工钱而使得江堤不稳。

    “看来这回真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去猜度他们了。”杨晨在又一次敲打面前的堤坝,发现依然稳固后,忍不住自嘲地说道。

    杨震心里虽然依然有些疑惑,但眼前的事实,却也让他无话可说:“倘若他们的目标不在江堤,那又是哪呢?”

    看出杨震的疑惑,杨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情现在看不出来也不必着急。等过两日,或许我们就能在不经意间发现问题所在了。至少有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郦家一定有后手在准备着,所以过完这个年后,我们必须小心在意着些。”

    兄弟二人又在江边待了半晌,这才返身回城。只是他们并没有发现,在离江堤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郦家宅院之中,一张足有两丈多长的画卷正平摊在长长的几案之上。郦承纲、郦承缙与另一名短打扮的壮硕男子正仔细端详着画卷。只是他们所欣赏的这卷画却并不是什么花鸟山石、美人美景,而是一幅长堤草图。

    说它是“草图”似乎又有些冤枉了它,因为这画对长堤的描绘显得很是精确。若是此刻杨震兄弟二人站在画前,一定会发出一声惊呼,因为这画中的长堤,赫然正是他们刚刚登上的浦阳江堤。

    这画不但把长堤的整体形象都收入纸张中,就连一些因为水势河流弯曲而造成的堤坝变向也都照搬了上去。可以说,只要看了这幅画卷,人都不需去江边,便能对浦阳江堤的情况了如指掌。

    郦承纲的手从画面上缓缓划过,终于停留在靠近县城的江堤一段,用食指用力一点道:“真不愧是谢大师当年花了大半年才画出来的江堤全貌图哪,真是惟妙惟肖。却不知他之前提到的画中所藏的江堤弱点所在又在哪呢?”说着,他突然回首看向了身后那名壮汉,显然这是问的他了。

    那壮汉听他这么说话,眼眉不禁猛地一跳:“郦大爷,你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如此一来,可有许多人要遭殃哪!”

    “许多人遭殃又如何?这是他们自己找的。要不是他们听信那杨晨的挑唆,非要和我郦家为敌,还如此咄咄逼人不肯相饶,我也不至于用此手段。”郦承纲眼中露出凶狠之色:“这一段时日里我们郦家是什么处境,你也是瞧在眼里的。要是再不想法把杨晨这个县令给赶走,我们郦家真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大哥你说的不错,我们绝不能叫一个区区县令给毁了百年家业!”郦承缙也附和道:“至于说有人会遭殃,我们早已有了准备,到时候粮食管够,一定饿不死人!”

    那壮汉见他两兄弟心意已决,便不再相劝。在沉吟之后,才走到那画卷跟前,用手指向了画中长堤的几处道:“这五处,便是江堤最易被水冲垮突破的位置了。只要郦大爷在汛期到来时派人于夜间挖开一个口子,整座江堤就会毁于一旦。”说完这话,他的脸上已充满了不忍之色。

    “好!”郦承纲满意地一点头,拿起笔来,就在这幅画上点上了五个墨点:“接下来,我们就只需耐心等待汛期的到来便可。”

    “郦大爷……”那壮汉还想再劝说几句,却被郦承纲挥手打断:“你不必再说。不过你的功劳我却是记下了,待这次事了,重修江堤自然少不了你解昆的好处。”

    正当郦承纲满脸兴奋地规划着将来时,一名下人来到门前轻声道:“大爷,孙六儿求见。”

    “嗯?我叫他看着江堤的,怎么突然跑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郦承纲簇起了眉头,但还是点头道:“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就被人带了进来,一见他们,就赶紧行礼道:“见过大爷,见过三爷。”

    “说吧,你这时候突然来见我所为何事?”

    “最近大爷你不是让我盯着江堤那边,以防出什么篓子吗?今日小的就发现有两个年轻人在那上面晃荡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查看着什么。小人担心江堤那儿有什么危险,这才赶紧回来禀报。”孙六儿带着讨好的谄笑,对郦承纲禀报道。

    “嗯?你说有两个年轻人今日顶着寒风去城外的江边看堤?”郦承纲突然眯起了眼睛,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你看清楚他们模样了吗?”

    “小人担心他们发现我在跟踪他们后会对小人不利,所以离得有些远,并未看清楚他们容貌。”

    “哼,废物,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郦承缙不满地哼了一声。

    郦承纲却是温和一笑:“不过你能发现此事,倒是立了功劳,我记下了,去帐房那儿领赏去吧。”

    “多谢大爷!”孙六儿忙感激地道着谢,随后便兴高采烈地去了。

    郦承纲待他走后,才嘿嘿一笑:“不知杨县令他们能瞧出什么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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