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北地急报其影响显然是极其严重的,这从今天的朝会里就能瞧出些端倪来。平常的早朝往往巳时左右便会结束,可这一场朝会,却足足持续到了午时之后,直到将近未时,群臣方才一个个忧心忡忡地离开皇宫。

    而就某些在殿外伺候的太监回忆,朝会时不断有天子的质问声从静悄悄的大殿之内传出来,显然这回皇帝是真个急了眼了,而群臣却总是沉默以对。另外,在朝会结束之后,天子都没有用午膳,还把为他安排这一切的贴身内侍孙海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最终打翻了那些饭菜。

    其实对这些消息,杨震是不怎么当回事的,听了也就听了。如今的万历虽然比几年前要成熟稳重了许多,但终究还只是个年轻人,在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的情况下,突然遭遇如此打击,势必会动怒,甚至是迁怒到身边人的头上。

    杨震真正关心的,是朝臣们对此事的看法,可结果却叫他非常的失望。虽然已有所预料,但他依然不曾料到,这满朝的文武居然会如此一致地保持沉默,除了有几个兵部官员提议从各地调兵支援之外,居然就没人说要追究责任的,更别提趁着此事把边军中的种种弊端全部扒出来了。

    这实在让杨震很有些诧异了。大明的言官们胆子之大,敢说真话狠话的性子可是在历史上都排得上号的。甚至有一度这些言官会以触怒天子,遭受廷杖为荣为傲。照道理,在出了这等让社稷不稳,让百姓担忧的事情时,这些言官们该是跳得最欢,可结果……却是一片沉默!这也实在太不正常了!

    杨震当然明白那些高居庙堂顶端的大佬们的想法,知道这时候必须以稳定为上,所以断然不容许出现让局面变得更复杂的变数。但照道理来说,事情也不至于会到如此地步,甚至连一个出来疾呼的人都没有。

    本来,若是呼声不大,杨震是打算自己出手的。可现在的情况如此诡异,他倒不敢随便动了,至少得有人先在前面开了路,他们锦衣卫才好动手。

    只可惜,本来还算得用的张润晟在经历了去年的事情后便回乡养病去了,直到今日都未曾归来。其他人,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此一来,杨震只有去找一个人了,一个曾经的故人,一个如今朝堂上地位已极高的高官。

    作为在朝廷里可与六部尚书和内阁辅臣分庭抗礼的高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宅邸门前相比起其他那些大人们来说可就要冷清得多了。

    这倒不是说这个左都御史的权势不如那几位,而是因为人们很清楚,如今的总宪钟裕钟大人最是正直不阿,也最反感人行贿受贿,套近乎拉关系,并还因此亲手参劾过几个试图贿赂自己的官员。如此一来,京城官员就再没有登他钟府大门的意思,其府门前自然也就门可罗雀了。

    当杨震坐着马车缓缓从钟府门前经过,看着这一切时,心下不觉大为感慨。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和钟裕去山西时的种种,那时的他,也是那样的刚直,最终还与家族决裂了。

    不过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钟裕在与庞大的钟氏家族决裂之后,自己的仕途反而有了长足的进步,之后几年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最终在去年坐上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最高位置,成为天下言官御史之首。

    只是随着钟裕地位的提高,杨震与他之间的交流却慢慢变少了,以至于这两年都没有再于私下会过面。虽然两人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龃龉,但双方身份的对立却如一道鸿沟般将两人割裂开来。

    言官御史向来被天下官员和读书人视作良心和清流,作为这一行里地位最高的官员,钟裕自然就是清流中的清流了。而锦衣卫,则是一直为读书人所鄙夷的存在,连浊流都算不上,而杨震又恰恰是锦衣卫的都督。

    如此泾渭分明,身份悬殊的两人,哪怕私交再好,为了避嫌也只能不作往来。所以几年下来,两个当初并肩作战过的好友却已形同陌路。

    但当边关烽火再起,而那儿的某些人依然做着损害朝廷利益的事情时,杨震还是打算和这位曾经的盟友见个面,问些话。

    不过,作为锦衣卫都督,杨震也不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正门求见,哪怕这周围看着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他只有乘着马车转到了处于一条长长巷弄里的钟府后门,方才让人上前叫门。

    好在这后门也是有人看守的,在接过杨震拿出的名刺后,那名门子便有些疑惑地朝里禀报去了。说实在的,虽然听说过走后门拉关系的,但像这位般真个摸到后门来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哪,何况他走的还是负责风纪的总宪大人家的后门。

    看着重新关上的门户,陪着杨震前来的下属可就很为他感到委屈了:“都督,您这么做实在太降自己身份了,哪怕对方是钟总宪,咱们也不必如此哪。”

    “这你就不懂了,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杨震倒显得很是淡然,微笑地如此说道。

    片刻之后,后门再度被人从里面开启,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杨都督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哪,居然跑到这儿来了?”

    定睛一看,正是钟裕笑吟吟地站在那儿朝杨震拱手呢。见此情状,杨震也赶紧从车里下来,笑着回礼道:“在下竟得钟总宪亲自到门前相迎,实在是受宠若惊哪。”

    “瞧你说的,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纡尊降贵地转到我这后门来,我这个都御史难道就不能来这儿迎一迎你了?快些进去说话吧。”说话间,钟裕已大步来到杨震面前,挽着他的手臂就往里带,看着好不热情,就仿佛和几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杨震笑了一下,便随之移步向前,走进了钟府的宅院之中。这儿比起以前他拜访过的钟裕家宅可要气派得多了,光是占地就是以前的三倍不止,而其中的亭台楼阁比之杨震家里都有所过之。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寒暄,顺便还回忆了一下过去,很快就来到了位于钟府后院的书房,钟裕这才拿手一引,请了杨震进去看茶说话。

    这已算是极亲近友好的态度了。一般来说,到某些高官家中做客,都只能在偏厅说话,若是身份更高些,关系更近些,才能入得正堂。而可以来到后院的书房看茶细谈的,那都是人家的亲信与至交,就是寻常那些地位相当的同僚都没有如此待遇的。

    见钟裕如此态度,杨震心里便是一暖。虽然两人已有多年未曾交流了,但那些同生共死的经历却并未因此淡忘。

    又说了几句闲话后,钟裕有些关切地道:“听说去年年边你那两位夫人曾遭遇了歹人劫持?当时我就想去问候一番的,只是诸事缠身,这才错过了,不知如今她们可还好么?”

    杨震忙点头道:“多谢钟大人的关心,她们并无大碍,而且悦颍还刚为我生下了一双儿女,或许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哦?那确实可喜可贺了。”钟裕欢喜地点头道。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锦盒轻轻摆到了杨震侧手的茶几上:“既是如此喜事,我这个当朋友的自该庆贺一番。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对玉佩就算是贺礼了,还望你莫要推辞。”

    杨震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就见这是一对造型颇为精妙的白虎朱雀佩饰,两块白玉在灯光映照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显然价值不低。不过以二人间的交情,他也不好拒绝,便笑着谢过,算是收下了。

    寒暄和叙旧都结束之后,钟裕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正事上:“你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哪?”

    “在下来见大人,自然是为了昨日所发生的那桩大事了。”杨震也不兜圈子,一见对方问了,便直接道:“宣府出了如此状况,只要是我大明的官民,就没一个不感到担心和惊讶的吧。”

    “我猜你也是为此事而来。”钟裕皱着眉头,目光似乎都不敢与杨震相交了:“却不知你又因何找我?想和我谈什么呢?”虽然他口中是这么问的,但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

    杨震当然看得出这一点,但还是仔细解释道:“其实钟大人你应该很清楚宣府,乃至整个北边边军里存在了多么巨大的问题。想来朝中如我般能瞧出问题来的人也所在多有,但叫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何这次的朝会上,却没有一人提出如此看法呢?尤其是那些言官们,对此更是三缄其口,这实在太也古怪了些。我深感疑惑,而钟大人你又是朝中总宪,主管着言路,所以我便想向你请教个中原由。”说着,杨震的一对眼睛已一瞬不瞬地盯在了对方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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