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安稳,穆清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松弛了一些。刚才不曾与赵苍见礼,便自胡床边站立起身,矜重地行了礼。

    赵苍却不耐受这些礼数,随意地挥了挥手,边背起医笥边向她道:“杜先生两年前受的鞭伤,亦在暑热天里,一应看护照旧即成。只这一遭气血亏损过多,此战下来伤兵众多,恐我分身无暇,药理你亦是通晓的,我只抄誊了方子禁忌予你,你自替他好生补养着。”说着便要出去打点伤兵。

    “赵医士且驻。”李世民抬手拦道:“杜兄须得赵医士亲自看护。”

    赵苍停下脚,疑惑地望着他,他却转向穆清,郑重道:“我将另有差事予她,怕是不能在帐中守着。”

    赵苍略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诺。临出帐门又回头嘱咐,“性命虽暂保住了,但创口甚是凶险,一会子难免要发热,药石恐无力,但凭他自己熬过,只这一劫,熬过便无碍,熬不过,却是神仙难留。”

    李世民使过眼色,左右亲随摒退了帐中一干人等,伫立在帐门口,不教人近前。穆清一心悬挂着胡床上昏睡的杜如晦,方才缝绕创口时,疼出他一头的冷汗,此时濡湿的衣衫虽已尽褪,但额角仍不住往外冒发冷汗。

    她埋头专心地替他擦拭着冷汗,竟全然未留意到帐中除开李世民,其余人皆已退散。“七娘。”李世民的第一声唤她竟浑然未觉。

    “七娘?”李世民也不待她回应,径自道:“杜兄他并非为突厥兵所伤,却是遭了自家这一方的砍击。”

    听到这一句,穆清方才放下手中的布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世民。

    他确信地点了点头,“是我长兄,此番雁门关勤王,他身在河东,未能兜住这差事,未料却遣了亲兵混迹于云定兴麾下。”

    穆清眼中的怒火冲突而出,“确准了不曾?”

    “我在阵中,一回身,竟见云字标的一名副尉正举刀相向,杜兄奋力迎击,彼时只当那郎将杀错了眼,想来杜兄亦能应对,便未多留意。待我再次回望,二人仍搏杀在一处,显见那副尉是有意要下杀手。我在阵中不得脱身,唤了人去助他,岂料往那边去的人半途遭人拦截,拖延了许久……”

    “二郎怎知就是大郎亲兵?许是那云定兴布排下的?”穆清强抑着直冲上脑的怒气,恨不能将牙咬碎。

    李世民低下头:“他豢养的死士不多,却俱精良骁勇,一向引以为傲,那些死士手肘腕内皆纹刻有梵字,意为毗沙门,正是长兄小字。我领人好容易脱了突厥兵的纠缠,赶将过去,杜兄已砍杀了那副尉,肩头却已然受创,他直指那人的手臂,撕割开他的衣袖去看,手肘腕内果真有梵字纹样。”

    穆清怒极反笑,“他一贯瞧得起我夫妇二人。”

    李世民知她话内话外犹指当年七夕夜,掳了她丢弃于荒野坟地警示杜如晦一事,可见这一节她从未揭过,因是一母同胞的亲兄,他亦觉负疚,只垂头不言语。

    过了半响,才又抬头,带了愧色道:“我若是能再快一些……终究是我李家有负于……”

    “二郎且不必这般说。”穆清摇着头打断他,“克明他性子果毅,既认定了二郎为日后明主,断不会因那几起子小人从旁作乱便悔怕了,旁的不论,只须二郎不负他不负天下,足矣。”

    两人一齐回头望了望胡床上的杜如晦,他的眉头依旧紧紧拧在一处,冷汗倒是渐收了,面唇却红涨起来。穆清伸手向他额上探去,触手滚热,再抓过他的手腕,扣脉细辨,果应了赵苍所言,高热烧起。

    此时营帐门前有兵卒禀报,称云将军升帐,请他速去。听说有事要议,穆清忽想起方才李世民向赵苍说另有差事要予她,却不知所为何,赶忙问起。

    “三两句难说明晰了,待我回营细说。”李世民起身随手抓过一方布帛,胡乱擦抹了几下铠甲上脸上的血迹,丢下满是血污的布帛,辞过穆清,自出帐去。

    穆清起身端了盆去寻洁净水,门口鲁阿六并另一名“玄甲”仍戍立着,见她端了一盆血水,忙上前接过,帐后自有一口盛放了清水的大缸,鲁阿六替她倾倒了血水,洗濯干净铜盆,舀上大半盆清水,递于她。瞧着她凝重的脸色,却不敢问起杜如晦的伤势。

    她捧着铜盆,叮嘱鲁阿六不许放人进来,入内阖上帐门。捡了两块干净布帛出来,浸透凉水,一块绞拧干了搭放在他额上。又掀开薄被,解开他的里衣,裸出前胸,取过另一块湿凉的布帛,小心地避开创口,轻擦拭着他的脖颈手臂前胸。

    不消一会儿,两块布帛均已温热。她再将它们投入凉水中浸透,拧干,擦拭。不间断地反复,直至正午。其间出去换过一次水,打发了鲁阿六二人去歇着,鲁阿六却执意不肯令帐门口空着无人戍守,两人便轮着去歇。

    穆清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自领了一块胡饼,回帐内守着杜如晦。

    将将觉着他降下几分热,她舒了一口气,胡乱咬了几口干巴巴的胡饼。一夜并一日半不曾阖眼,咬下的胡饼尚在口中未及咽下,眼皮便酸涩沉重,再支撑不住坐着便眯了过去。

    才浅浅迷糊了半刻功夫,却猛地一个激灵,骤然醒来。她放下胡饼又坐回胡床边去瞧他,只觉他周身又烘热起来,嘴唇干得有些唇皮发硬。

    穆清心内焦躁,睡意顿消,在帐内四处寻摸一圈,寻不到小勺。无奈只得洗净了手,以手指蘸了水,抹在他的唇上,又滴了数滴入他口内。

    又是一遍一遍地浸湿布帛,擦拭,也不知换过几盆清水,不知滴了多少滴水入他口内,他周身的灼热却不曾褪去。

    她原有满腹的话想同他说,临到喉舌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面擦拭着他的前胸,一面喃喃乱语,“你既要同我说夫纲,那便好歹撑将过来,好好整治夫纲才是。”

    一时又淌下眼泪,泣道:“我自跟随了你至今五载有余,你负我这许多,竟从未向你讨要偿还,我不容你再多负一次,待你大好了,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点算过。”

    李世民从云定兴的营帐中归来,原要同她说事,见她眍?着眼,眸下一片乌青,竟一时无法同她开口。“你且去歇会子,我命人来暂先替着你。”踌躇了许久,他只说出这一句。

    穆清不停手地绞换布帛,固执地摇头,“我亲手侍候了方才能安心的。”

    李世民劝慰过几句,便要自回营帐,她忽想起甚么来,唤住他立起身道:“二郎若有事差遣,七娘定然不辞的,只是……”她转头望了胡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杜如晦一眼,“可否待他褪了热?”

    李世民喟然叹息,默点了点头,回身不确定地看着她,“事出紧急,待杜兄缓醒过,怕是要立时送你入一趟突厥王庭,去会一回义成公主,你可愿意?”

    “只待他熬过这一遭,褪了热,七娘即刻动身。”她毅然应道。

    不知何时入的夜,亦不知是何时辰。穆清再次睁开眼时,帐顶上已洒落了明亮的白光,她的面颊正垫着自己的一条手臂,手中持着一块半干的布帛,垂在胡床边沿,另一条手臂向前伸着,搭覆在杜如晦的手背上。

    她猝然惊醒,暗责自己怎的就睡过去了,一摸他的手背,凉了不少,心下一喜,再伸手探过他的额头,滚热的触感已全然褪去,紧皱的眉头也松放开来。她心下欢喜振奋,却也未忘昨晚向二郎作的诺,当下又蘸水抹了他的唇,喂滴进一些。

    俯身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仍似往常一般铿锵有力,她自心底浮起了一片笑意,轻手轻脚地替他系好里衣,重新覆上薄衾,自去梳洗收拾了一番。随后又至胡床边,微微笑着端详了他几眼,才出了营帐,往二郎那边去。

    途中顺道又往医帐中走了一趟,赵苍听闻杜如晦烧热已褪,亦慰然感叹,“所幸正是年富力强时,终究是熬住了。”

    穆清不容他推让,端身衽敛,“七娘这便要离营去,恳谢赵先生,万要照拂好他。”直至赵苍应承下了,她方宽心离去。

    李世民正在帐中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甫一见她进来,忙上前问:“杜兄可是大安了?”

    穆清点点头,“已褪了烧热。”

    李世民挥退帐内兵夫,径直道:“前夜始毕可汗亲率兵攻了雁门关,约略算来不下十万,恶战一夜,城关虽勉强未攻破,死伤却大半,幸事前与杜兄定下疑兵之计,分拨了一队在山坡高举火把来回跑动,作足动静,令始毕可汗误以为援军又至,且人数众人,暂哄住他撤了兵。”

    “他若醒过味来,再攻一次城,岂不一攻即破?”初时穆清倒想过,缘何不任由杨广在雁门关丧命,偏费这事来解救于他。

    后来她自己憬悟过来,唐国公尚未握住重兵,杨广若丧了命,难免有人跳将出来持兵权号令天下,没的白便宜了旁人,倒不若乐得做个好人,藉了一个甚是好摆弄的云定兴,由李家立一回调停援救的大功,使得杨广另眼相待,好教唐国公握重兵把守一方。

    “这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了。”李世民急切地回身向她道:“始毕可汗将围截皇帝的消息,最先出自始毕可汗之妻,义成公主,她原是我朝遣去和亲的宗室女,既她愿通递消息,亦有望游说她襄助脱了围困。”

    “那游说之人原是……克明?”穆清顿悟到。

    “正是。另此事不必教云将军知晓,他若捷足先登先遣了人去,头功自然就教他占了,便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李世民道:“在你寻来雁门关之前,说准了待突厥军主力一显,便由他速去游说。然你忽就来了,义成公主一介妇人,与她相交相谈,较之杜兄,自是你更适合。怎奈杜兄执意不应许你前往,便也作罢了。”

    “不必说了。”穆清毫不犹豫接口道:“眼下他既这样了,少不得由我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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