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屏息紧贴在树干后头,听着越来越逼近的吵囔声,默算着阿柳与车夫来回所需的时间。倘使长孙氏那边无异变,她带着的府兵该是这个时候驰回了。

    林中搜人的“贼匪”虽叫囔得凶,脚下却顿顿缩缩,向林子内行进得极慢。穆清揣测着大约他们原是惧怕暗林,不敢入内,但有人敦促着他们往林中来,不得不来,故此才畏缩拖沓,不放步进来。催促他们进林子的,大略能断定便是那驾隐秘停靠的车中之人。

    林子里吆喝着的声音渐次停顿,有那么一刻整个林子又安谧得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未有人踏足一般。沉寂中,隐约有几声细微的动静蓦地抓住了她的耳朵,她忙侧耳凝神细听,确是“嗖嗖”的箭矢飞射声。

    「乎同时,那三二十的强人惊呼起来,纷纷朝林外四散奔逃开,林子内嚎叫与被惊起的尖锐鸟鸣混成一片,再―― 度乱成滚粥。

    救兵到了,穆清心下一宽,继而又振奋起来,她探头向那马车所在处一望,那车因自恃藏得隐秘,仍在原处未动。亦或许是进退两难,进无路可走,退又有太守府的侍卫亲兵在外,出去便是自投罗网。

    ÷清扫视了一圈林子内的情形,已不见一名“贼匪”,她顾不得那驾马车如何,提起裙裾,慢慢从树干后头移步出来,静立了一息,便沿着来路向林外走去。

    她走到林子边缘时,林子外面的侍卫正搬弄着地下的“贼匪”尸身。阿柳急着要带人进林子搜寻。穆清乍从幽密阴冷的林子里出来,触碰到外面尚且热辣的八月的阳光,浑身疏松开,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她闭起眼,抬手覆搭在额上,好避开些强光。

    “七娘!”有人激动地在唤她,听声该是阿柳,她逆着光线,转过头去。果见阿柳急切地向她跑来。须臾间就已跑到了她的跟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口中念叨着,“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到了此时穆清方转醒过来一般。侍卫们将地下的尸身一具具搬至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四周杂草不生,幼树折倒似炭条,大树半焦而立。这情形在她看来端的是眼熟。这片焦土,正是昔日火箭射烧河津逃贼的所在。

    阿柳后背一凉,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恰望见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奔来,“七娘快瞧,长孙夫人到了。”

    “到的可不止长孙夫人。”穆清眯了眼,望向东边一驾笃定行来的马车,寒着脸自语,“或还有来收场的。”

    两乘马车几乎同时到了她跟前,长孙氏鲜少地失了端庄,不待侍婢摆放足踏,便自跳下了车,边走边焦心地问:“顾姊姊可安然无恙?”

    n边另一车上下来的却是郑氏姊妹。郑官意走在前头,眼睛在穆清和侍卫们身上来回扫视,“这是怎么了?”当她瞧见焦黑地下横躺的尸体时,声音不觉一抖。

    ÷清颇有意味地将她姊妹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郑官意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郑官影则从头至尾未敢抬过头,一味低头垂目,闪躲在她阿姊身后。

    她有意暂先不理会郑官影,转向长孙氏微微一笑,“亏了侍卫来得及时,拾掇了这几名贼匪,并无大碍。”

    “那传信的……”长孙氏开口便要将这堆糟乱的事问个清楚,穆清抛过一个眼神,她倒心领神会,立改了口风,“传信的说,刘武周与突厥骑兵已君离开,晋阳城暂无忧了。”…

    郑官意抚掌笑出声,“如此甚好。”又絮絮地说了些庆贺赞许的话,一双眼却四处溜动,总不安定。

    “郑夫人怎也出城来了?”穆清冷不防地冲她二人道,两人皆愣了一愣,不知究竟是在同谁说话。顿了半刻,郑官影从后面上前了一步,白着脸轻声说:“原是不放心的,这去了大半日,也不知城外情形如何,便想着来望上一望。”

    穆清越过郑官意,倾身携过郑官影的手,笑得一脸亲热,“夫人可是骇着了?说来突厥兵倒不难打发,回程中却教这几个虾蟹蜉蝣给困住了。”她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带着郑官意往那堆尸的焦土边走。

    “哟,说起来,这片林子真真是不安生。”阿柳浅笑着指了指那林子边缘,“犹记得,大业十一年,也是此地,饥民,乱军,死了一片一片的。”

    郑官影的手在穆清手中微微一缩,脚下仿佛踩着了火似的一顿。

    穆清皱了皱眉,接口道:“可不是。那年饥荒闹得凶,上千饥民围聚在此,孩子饿死了,便投入那大石臼中,和骨舂捣烂了煮羹汤,再往后,连弱些的妇人都要入那石臼中。”她边说边摇头,啧啧叹息,随手往郑官意所立的位置一指,“当日长孙夫人带着咱们施粥,我尚且记得,那大石臼,正放置在那处。”

    郑官意面色剧变,向后跳开了去,身子稍显摇晃。

    郑官影的手向后挣了两下,穆清并不紧扯,松开了她的手,自往那尸体堆中走去。原本一头雾水的长孙氏听到此时,大致摸到了些意思,只不能定论,便以绢帕掩着口鼻,嫌恶地瞥了那些尸首一眼,退在一边瞧热闹。

    只见郑氏姊妹脸上均泛出惧意来,郑官意尤强些,勉强维持着古怪的微笑,郑官影却苍白无力地扶靠着身边的侍婢。姊妹二人俱紧张地盯着穆清的一举一动。

    穆清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信步上前抬脚踢开一具尸身,那尸身被踢翻过身,露出了狰狞惊恐的脸面,二郑中不知是哪一个,“啊”地低呼出声。她只作未听见。示意府兵们将这些尸身皆面朝上翻转过来。

    趁着兵卒们翻动尸体,穆清返身走回郑官影身边,接着方才的话头,闲聊家常一般,“此处算是故地了,正是饥荒那年,李公带着二郎讨河津叛乱,千余骑逃贼跑至此。可怜那些饥民,才刚喝上一口薄粥,便教席卷而过的铁骑踏得粉身碎骨。烂成肉泥嵌进地里。”

    言至此。穆清自己的腹中也起了一阵翻腾,当年惨景浮现眼前,历历在目。她扫了扫二郑肝胆欲裂的神色,一咬牙。强作淡漠。接着道:“瞧见那片枯焦了么?千余人半数便活活烧死在了那处。叫声凄厉,教人经年难忘。余下半数,便由李公身边的那位贺遂大郎领人尽数射杀了。那尸首堆得似小山,光堆叠焚烧便花了……”

    “莫再说了。”郑官意尖声打断她,耳边呜呜的风声听着只觉凄厉。与此同时,郑官影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向后仰翻过去。

    “呀,阿嫂这是……”长孙氏慌忙上前,心中暗笑,竟唬得晕厥了过去,这样小的胆,怎还敢谋人性命,恐怕她只是个附庸的,而那主谋之人……她顺势向郑官意望去,见她怔立原地,所受惊吓亦是不小,却仍能镇定地站立。…

    侍婢七手八脚地将郑官影抬扶上了车,穆清满面愧疚地连声道:“都怨我,都怨我,好好儿的说那些陈年旧事作甚么,吓着了影娘,这可如何是好。”

    “顾姊姊莫说这话,这也怨不得,当日我亦在场,如今到了旧地,也是感慨满怀。”长孙氏一壁宽慰,一壁指挥着车马,“你们先行,好生送二位郑夫人回府,路上仔细着点儿。”

    郑氏姊妹的车吱吱嘎嘎地行远了去。穆清忙回至那些尸体边,府兵们已将他们一个个翻转过来,看着脸,都是面生的,无一认得。她侧头想了一阵,又请府兵将他们的衣袖一一割破跳开,露出内手肘来。

    “这些是甚么人?”长孙氏远远站着,皱眉问道,“我自猜测着,那禀报四郎遭伏的人,兴许同他们是一起的,特意支开了府兵侍卫们,好令顾姊姊落单,方便他们下手?”

    穆清暗许,好通透的心思,口中应道:“正是。”

    “顾姊姊那样吓唬郑氏姊妹,难不成是她们……”

    穆清不答她这一句,自顾自地去探看那些尸身的手肘。一共二十余具,内手肘俱干干净净,独其中一具,手肘腕子内乌青的梵字纹刻,赫然入目。“贼人全在此了么?”她抬头问向一边的侍卫。

    “落跑了两人,其余皆在此了。”侍卫拱手答道。

    “跑了的那两人,比之这人如何?”穆清指着那手肘内有纹刻的尸体问道。

    侍卫侧目想了一想,“身手着实不凡,衣着与他相类,似乎,似乎这三人统带着其余那些人。”

    穆清心下了然,冷笑着走回车边,迎向长孙氏疑惑的眼神,“我若推测不错,郑氏姊妹二人,趁着咱们忙于应对汾水外的突厥兵时,已布好了局,等着我入套。她们早已在此候等,若咱们抵挡不住突厥人,她们好先一步撤逃远走。若犯兵教咱们抵挡住了,她们便如夫人所猜,使人支开跟着的府兵,只待我落单,好将我就地击杀了。那些强人中有大郎的死士,那就更无疑了。”

    “好个一举两得,算得倒巧。”长孙氏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倘或果真如此,既是大郎授意,也该影娘主谋了才是,可依着眼下情形来看,影娘胆小畏怯,意娘却一力担当,所为何?”

    穆清无奈地探了探手,“这点我亦猜不透。待回城后,我自有法子教她们显出形儿来,介时还需夫人助力。”

    长孙氏点头应允,转身要上车回城,走了两步,忽想起甚么来,停下回头盯着穆清的小腹,欲言又止,“顾姊姊也莫太操劳,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安锦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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