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脸上的笑意与握着茶盏的手一齐僵在了原处,康三郎瞥她一眼,忽觉失言,忙换过话题,讪笑着向穆清道,“小娃儿何时降生?待三朝洗儿那日,某可要带了金盆来瞧。”

    穆清快速地瞄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英华,心下亦是一沉,一面应着康三郎,“木盆便成,我这儿也不是甚么显贵人家,小娃娃命格还轻浅着,金盆太过贵重,恐怕压不住呢。”

    康三郎眼头见识不错,见此情形,随意说笑了两句,便推说烦忙,起身告辞。

    穆清站起身略送了送,再回顾英华,她的脸色已缓了过来,若无其事地饮着茶。

    “英华,你须得明白,二郎他……”穆清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话说了半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顿了一顿,觉得还是照实说的好,有些话听着如同棒喝,生硬沉重,却能教人不至行了错路。“二郎现是唐王的二公子,以他的身份,妻妾群集原就是寻常。你也知晓,再往后大约也是位王侯,那时后院更是繁茂。随后……”

    “随后他便会荣登大宝,三宫六院佳人无数,便是心有所专,身也由不得己。”英华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自古帝王多无情,这道理我明白。阿姊放心,我既立下志不为人妾,即便是尊荣显达的帝王妾妃,亦不在我眼中。”

    穆清点头不语,心底深叹,怎可能放心,从前年少,不爽快了尚会闹上一闹,现下人大了,闹腾是不会了,这份沉静淡然中不知蕴藏了些甚么,教人猜不透,难免担忧。偏二郎又是那样的不依不饶的心性,握定了再不肯脱手的。

    “你年岁已是不小,既你已无意于二郎,那便极好。”穆清忽然起了个了断的念头,正色道:“过几日待你姊夫得了空,我同他商议了,寻个合适的人家,也该送你出阁。”

    英华神色张惶地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不置信地盯着她,旋即稍带了心虚轻声说:“阿姊莫要同姊夫说这事儿,我,我想着,想要亲手助他荣登,我的事儿,待他步上了帝位,再说罢。”

    说罢她便要走,穆清伸手去扶那倒下的茶盏,不经意地拦住她的去路,“你若这般打算,倒也不差,左右不过再等个三两年,待大事作成,自是能挣下一份功来,及那时抬了身份,也嫁得更体面些。”

    英华到底是个直心肠的,哪里经得住她拿这话来激,立时换了颜色,低头匆匆逃开去。留了穆清一人坐在石桌边扶额哀叹。

    至晚,杜如晦回宅中,身带了酒气,神智倒是清明。穆清蹙起了眉头,“饮这许多酒。”

    “并无多少,迎送推让间沾上的。”他褪下外袍,随手扔到一边。穆清取过一袭素面常服,踮起脚要替他穿上,他接过袍子并不穿,神色疲惫地坐下。

    “可是宴饮累人?”

    杜如晦摇了摇头,“金城郡的薛举,领兵进占了扶风郡。亏得你们先一步离了晋阳,倘若再晚几日,怕是……想着都教人慌怕。”

    “岂非,岂非转眼又要出征?”穆清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了肚腹之上,心中不免生了遗憾,她原以为孩子出生时他能在她身边陪着,这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倒未必有那么快。”他俯下身抚了抚她的小腹,“大郎与二郎此番倒是同心了,正要借机迫大兴宫中的那位禅位于李公,方才肯出兵迎战薛举。”

    …

    “李公肯受?”

    “自是要做一番姿态,终究江都的废帝尚在,旧臣也在,恐难服众。”

    “倘若杨侑肯让,李公却不肯受,该当如何?”

    “且有得劝了。”杜如晦不愿再说,撇开这话,“操劳那些作甚么,你只管安心养着便是了。”

    穆清突然记起白天的事来,又拉住他问,“二郎可是纳了阴将军家的小娘子?”

    杜如晦愣了一愣,“你足不出户,如何知晓?”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只说有没有这事。”

    “康三郎报的信儿罢。”杜如晦笑道:“阴家女眷按例原该充入掖庭为婢,只因阴将军临终托付,二郎仁义且敬重阴将军,便去大兴宫讨要了阴家那位小娘子出来,有意大摆筵席,明着是纳妾,实则是要令外人都知道,阴将军虽不在,阴家仍有依靠,好教阴家上下离散后不至过得太凄苦。”

    ……

    过了上元节,冷风的势头便一日不如一日,转眼春意融融,整座大兴城随着春日一道苏醒过来,城郊的田地中,去岁的饥荒过后,第一拨撒下种已然舒发,幼苗长势喜人。城内百废待兴,东西两市的铺子店肆好似都嗅到了甚么,但凡还有实力留存的俱一家接一家地重新开业。

    面上的欣荣安稳掩盖住了大兴宫中的汹涌,登基不足半年的傀儡皇帝,并未随着整座城一齐步入春日,连时间都将他忘在了刺骨寒冷的冬日里,那张富丽堂皇的龙椅下仿佛布满了尖利的冰凌子,刺得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杨侑年弱,从未想过要坐在这龙椅上,只求保了性命,安稳过闲散日子去,偏唐国公将他按在了这张满是尖刺椅子上,眼下他那两位公子要他立起身,将龙椅让予李公,李公依旧死死地按着他,不教他起身,直迫得他欲哭无泪,若不是碍着这身份,他真想拜求各位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眼瞧着薛举的大军步步南进,李公、杨侑、李家二位公子之间僵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死局,分明各自心中皆因薛举进逼焦躁不定,却谁都不愿先撒开这手。

    同样焦躁不定的,还有永兴坊那座无牌匾的低调大宅中的穆清。上元后赵苍每月过府诊脉两次,言之凿凿地确准了生产的日子不会越过四月初十去,可已是四月十五,竟丝毫不见动静。阿柳成天念叨,也是没了主意。

    大腹便便的既走不动道,晚间又不能安眠,任凭穆清如何的急躁,腹中就是四平八稳不见异动。

    早已寻好的两名收生婆几乎日日来望探,笑称穆清肚中的娃儿许是性子沉稳,连托生临世亦是不急不缓。听过这话,穆清不禁面含了怨色转头去看杜如晦,这样的性子,说的不正是他么。

    待到四月十三,便是连稳当如杜如晦者,也按捺不住,再不许两名收生婆归家,遣人收拾出一间偏房,再打发了人往收生婆家中去取了日常换洗的衣物用具,令她们在府中住下。

    两名收生婆虽不知这户人家甚么身份,却也在坊间零零碎碎地听闻过这夫妇二人的一些事,知晓待产的娘子是位不显露山水的尊贵人,目下既有令不敢不从,也乐得府中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呼,便依言住下。

    直到四月十五那日,四更将过,临近五更时分,穆清斜躺靠在两个锦靠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肚中突然传来的一阵紧缩的疼痛,惊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蓦地睁开眼,疼痛却消失不见了。

    …

    她狐疑地躺下身,又过了一刻,适才的那痛感再次袭来,她再一次从锦靠上猛然坐起,惊醒了身边的杜如晦。

    “恐怕是时候了。”她迟疑道。

    杜如晦从床榻上跃起,执起夜灯,怔怔地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惊醒了一般,急急套上革靴,抓过架子上的衣袍,来不及披上便几步跨出了内室,在院内急唤来人。

    片刻之间,整座宅子的灯渐次亮了起来,两名收生婆还在睡梦中,教阿柳拽了起来,一听娘子临盆,登时睡意全无,打起全副精神,奔着正院而来。

    杜如晦正要抬脚进屋,却被收生婆拦在了门外,“屋内血气重,怕冲着了,阿郎还是莫要进去了。”

    他还在思忖,怎样的血气未见过,并不打算听那收生婆的阻拦,才抬起一脚,又教阿柳阻了,“阿郎便是进去也无用,没的教那俩收生婆慌张,无心接生,反倒要令七娘不好。”这话起了效,他也不再要入内,只在院中的鼓形石凳上坐下,稳坐静候。

    收生婆进屋查探过,笑眯眯地道,“时辰尚早,娘子悠着些气力,留待后头使。”遂差人去烧水备提气用的汤药,直忙到天光大亮。

    穆清在屋中已痛得衣衫尽湿,随时想要大声尖叫,却咬牙强忍着,只在极痛时低哼几声,不知要捱到几时。阿柳在她身边不断地替她拭汗,一个劲儿地劝她若痛得难耐,便放声喊出来。英华在院中无头的苍蝇一般来来回回走动,杜如晦虽仍坐定在石凳上,心下也已是急乱不堪。

    一名收生婆出来换干净布帛,他一下从石凳上跳起,英华动作比他更快一步,一把抓住收生婆的胳膊,“阿姊究竟是何情形了?怎也不听见动静?这,这要生到何时?”

    收生婆手臂上吃痛,又教她抓牢了缩不回手肘,心中暗怨,这小娘子家的手上怎会有这样的力道,跟铁钳一般,面上不敢显露,只讪讪地笑道:“莫急莫急。娘子这个年纪上仍是头胎,少不得要辛苦些,情形却是好的,估摸着再撑持三两个时辰……”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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