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堆得高高的菜叶到底不如往常在府中所吃的,多多少少有些糟烂。虽说皓月当空,怎么也不比白日里看得清晰,穆清睁大眼睛,专注地埋头在一堆菜中拣择。

    过了许久,她放觉得眼睛酸胀,脖颈也沉沉地发酸。她从菜堆中抬起头,以手背揉了揉涨涩的眼,又缓缓地转动了几圈酸沉的脖颈,松泛松泛肩颈肌骨。

    转头之间她顺势打量了一番周遭,伙头营在营地的最西面,隐约能看到营地外围密密匝匝的一圈缠绕着铁蒺藜的拒马,时不时有十人一队的兵卒交替着来回走动巡视。营外便是一片小树林,此时夜静,凉风习习吹过,只听得夜鸟咕咕,树叶婆娑。

    伙头营前面是玄甲军的营帐,较之其他营帐,玄甲军的帐外显得无比宁静。这个时候,兵卒们结束了白日的操练,吃过晚膳,离入帐熄烛火尚有一个时辰。别营的兵卒们喜欢聚在帐外擦洗谈笑,相互嬉闹,玄甲郎们的军纪甚严,多年雷厉风行的习气早已养成,故晚间即便有空闲,也鲜少在外游荡着,大多在帐内歇息。

    穆清转过几圈脖子,抓起一把菜叶,正要接着拣择,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低低的交谈声,顺着凉风飘散开,直飘到她耳边。她从菜堆后头探了探头,右前方的营帐中钻出四名兵卒来,瞧着该是玄甲郎,大约是嫌帐内气闷,贪凉往帐外透气。

    她无意去听他们说话,不以为然地将头缩回高高堆起的那些菜蔬前,手中的活计不停。那四名玄甲郎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阵,随着“杜先生”三个字随风飘至她的耳中,穆清不由停住了手腕,侧耳凝神细听了听。

    “咱们究竟要在此处守多久?听闻今日杜先生又严令重申了一回,不准出兵迎战。”一名玄甲郎粗声低语,口气甚是不耐烦,“依我看这杜先生不过是拿了个谨慎小心的由头,实则是惧怕了二十万薛军。不敢动弹罢了。”

    “正是,正是。”另有个低沉的声音应和着,“上一回不教出战,是因了秦王殿下的病患。如今殿下早已大安,蹦跳如常,也能带得兵,怎的仍是要缩在高墌候等。这一等又不知等到何时……”

    先头那声音又叹道:“真真憋屈,到底不如冲上阵前。砍杀一通来的快意。薛军人马虽多,大多是沿途收编的散兵游勇罢了,怎敌得过咱们。”

    “话可不能这样说,上阵冲杀咱们行,布阵谋局那些个烧脑子的事儿,你懂?”第三个玄甲郎带着讥诮细声道,伴着这几人的几声低笑。“我可是听鲁队正亲口说了,依着杜先生的主意,高墌,折城内俱无存粮。薛军的粮还是从金城一路掠来的,撑持到今日已是不多,估摸着支撑不了多久。咱们的粮多,又背靠着长安,倘或真不够了,随时可从长安调运粮草来,便是憋也能将薛军活活憋死。即便憋不死他们,腹饥难忍时,军心散乱,更易攻破。”

    几人大约要转着过脑来想一想这策略。一同安静了一息,有人又道:“杜先生那日当着众郎将的面说了,若要拿着二万人马去同二十万厮杀,凭着神勇。大约也能有胜算,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上算。兵卒的命也只一条,舍命奋勇杀敌固然不错,但谁人的命不是宝贵异常,若能兵不血刃。或少受折损,又何必白搭进那么许多条性命去。”

    这话说得那几人一阵唏嘘,交口将杜如晦称赞了一回。

    穆清坐在菜堆后头,无声地勾起唇角,随即又苦笑一下。她当真是不懂他的心思,时而见他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时而又极重惜人命,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心底所愿,得了空一定好好问问才是。

    玄甲郎们扯谈一阵,吹了一会子凉风,便到了熄火的时辰,四人一同钻入营帐。顷刻之间,整个营地的烛火渐次熄灭,不到一刻,便只剩了如水的月光,如一匹巨大的银白色软绸覆盖在营地上。巡守的兵卒换过一班,革靴咔嚓咔嚓,齐整地踏着地,在营地中警觉地巡回走动。

    穆清将拣择好的菜堆放在身边的大竹筐内,伙头营的掌管从伙房营帐内探出脑袋来,“天色不早了,顾夫人且回罢,剩下的活计也不多,留着我来。那筐子菜沉实得紧,夫人莫去搬动,自有人来搬。”

    “那我便去了,有劳了。”穆清站起身,拍抚了几下手掌,掸了掸沾在胡服上的菜叶,营帐门前正有一口大水缸,她在水缸中往外掬了些水,使力搓洗了一番,搓去了手上的泥垢,月亮倒映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她不禁抬头望了一眼皎洁如玉盘的明月。

    正要举步,那掌事也望了望天色,及前头黑沉晦暗的营地,“夫人且慢,眼下营火已熄,黑灯瞎火的不好走,还是找人来护送夫人回帐。”

    穆清刚要开口推谢,一句“不必了”已到了舌尖,突然从近前的某个营帐后头传出一声“不必了”,抢在了她的前头。

    听着声,穆清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再熟悉不过的温润醇和的嗓音。

    杜如晦踏着月色从营帐后头走出,月光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的愈发深邃,唇边轻含了一抹微笑,缓步向她走来。

    “哟……”掌事低低惊呼了一声,“杜先生。”心中顿生了懊悔,暗自猜测着是否将这位顾夫人留得太晚,以至杜先生亲自来寻她,早知如此,打发也好,哀求也好,原该早早地请她回去了才是。

    想到这里,掌事不禁嗫嚅地向他解释,“本应早些送夫人回帐的,这一忙,便将甚么都忘干净了,现要杜先生亲自来接,这真是……”

    “无碍。”杜如晦摆了摆手,顺势将手伸向穆清。

    掌事心头一松,忙拱了拱手,“杜先生,顾夫人慢走。”即刻识趣儿地缩回伙房营帐中。

    穆清促狭地一笑,有意略过他伸来的手,绕行至他身边另一侧。他一手握了个空。另一条手臂却极快地探出去,她尚未回过神,整个人已教他拦腰圈住,脚下也不必使一点气力。被他带着往前走去。

    她忽然觉着有趣,“咯咯”轻笑了两声,这竟教杜如晦愣了愣神,上一次听她这样的笑声是何时,他竟记不起来了。仿若隔了很久似的。

    杜如晦圈搂着她的腰肢,两人同步踏行在营地边缘,清辉遍洒,凉风轻拂,穆清不由自主地从胸中呼出一串满足的长吁。

    “怎么?”杜如晦侧低下头,柔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谁人叹气了,不过有些感慨。”穆清被他带着走,干脆将整个身子的力道都靠在他身上,懒散惬意地随行。

    “感慨些甚么?”他又问道。

    穆清无声地笑了笑,反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想起了余杭府中,半山腰的那间凉阁,这个时节,这样的夜间,在凉阁中就地铺一袭竹席,或坐或卧,最是令人平心静气,再携一具短琴,拨弄一番,真有出离尘世之感呢。”

    “原来。那时时常在夜晚扰人清梦的琴音,是你的功劳。繁星满天时也奏,月如弯钩时也奏,望日满盈时也奏。却奏得破音断章,我只奇怪,难不成奏琴之人不知自己琴技差强人意么?”杜如晦越说越忍不住要笑将出来。

    “真有那么差?”穆清嘟起嘴,然后又低声自语道,“也是,任凭怎么练。总不及阿兄奏得好。”

    杜如晦从心底里并不十分愿意她在这样的温情脉脉的月光下,提及同庾立青梅竹马的那段年月,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曾经的瑟缩。分明听见她在凉阁上抚琴,每每在屋前一直站立到琴音消散,伊人离去,却从没有勇气上凉阁去。

    穆清在他身边絮絮地念叨了一大堆话,他竟全无听进,胡思乱想一阵,乍然觉得好笑,同她死生相携八载,如今更是有了小四郎,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却如同青涩少年一般较真。

    暗自嘲讽了自己一番,倒提醒了他一桩事来,于是他敛去嬉笑,又恐惹她忧思,便有意摆出一副随意的口吻,“近日可有你阿兄与阿嫂的消息?”

    穆清顿住了笑语,停了一两息,摇了摇头,“阿嫂离去已久,按说早该回至金城。我一直在军中,也不便收信,想来,总该是平顺无事的罢。”这话她权当是安慰自己的,她只能这么去想,稍许的偏差都会令她坐立不安,心力交瘁。

    杜如晦的心慢慢向下沉去,不祥感却如浮上水面的油,很快连成一片,挥之不去。尚在长安城外驻军时,他曾遣人往金城郡去打探消息,薛举已率军离开金城,一心扑在前阵,无暇回顾,庾立若要逃脱,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原想着命人将他阖府接出金城,送至长安先安置了,也好教穆清放心。

    前去打探的人今日才赶回来,禀知他,金城郡内的隋官,大多已降了薛举,偶有立定了主意忠君报国不肯降的,皆教薛大郎收拾了,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大约俱填塞了他豢养的那些獒犬的牙缝。

    长史府内的庾立却不知去向,非但庾立杳无踪影,便是连叶纳并府中家人也不知所踪。探问坊内邻人,俱不敢多言,缠磨了好几日,放有人松开告知,庾长史同长史夫人于前阵突然教人砸开府门带走,府中家仆婢子尽数散逃了,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杜如晦听着这个信时,还抱着一缕希冀,没有伤着府中仆婢,只带走庾立夫妇,这行事倒不太像是薛大郎的做派,或许是穆清已着人暗中接走了他们。眼下听穆清这般茫然不觉的回答,心知事态大致已是不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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