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八月十六日,酉时。

    婺州发生特大凶杀案,痞子团伙被林平郎团灭。凶手异常嚣张,光天化日之下,在不良人眼前行凶。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头颅搭建的矮榻前,武康与凶手开怀畅饮,了解“多钱诽盗”骗局,便抽丝剥茧阐述。

    林平郎后知后觉,不惊讶骗局缜密,只惊讶武康心思缜密,苦笑道:“我输了官司,获刑六十杖,卖虎皮、虎骨的铜,也被判给骗子。司法参军的判决,我不服!”

    武康仔细回忆《盗贼律》,对于暗盗有两种处理:盗窃没得手,抽五十鞭子;如果得手了,按盗窃金额量刑。把赃物折成绢布,够一尺打绢六十杖,够一匹打一百二十杖。

    一匹绢五百文,看来涉案金额不够。林平郎当真精虎猛,普通人挨六十杖,至少卧床十天半月。他竟然生龙活虎,还团灭了地痞,不服都不行!

    林平郎继续道:“虎皮、虎骨,如果是我的,自认倒霉就是了。可那是大家的,我回去无法交代,哪怕据实相告,村民也很难相信,会认为我想独吞。所以受完刑后,尾随他们来到这里...”

    巷子里混乱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是厉声呵斥:不良卫缉拿逃犯,闲杂人等回避,统统闪开...大门被踹开,不良人潮水涌入,包围矮榻横刀出鞘,现场顿时杀气冲天。

    武康高悬嗓子眼的心,终于放进肚子里,三十名手下全部...不对,还差通风报信的周浩。那小兔崽子,不会真跑我家,通知武元买虎崽吧?

    一时哭笑不得,瞅瞅岿然不惧的林平郎,扭头给九娘使眼色,示意她退到圈外。哪知这小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故技重施,嘟着嘴别过头去,气的他直想骂娘。

    无奈转过头,她又插话了:“林大郎,你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上诉?如果你上诉,耶耶...崔公会重审。崔公是婺州青天,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一定为你洗刷冤屈!”

    林平郎无奈叹息,说道:“我只是山野猎户,哪懂这些?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是徒劳!”

    武康嘴角直抽,估计在她心里,老狐狸就是天下第一清官。不过对于“上诉”,产生了浓浓兴趣,唐朝也有中级、高级法院吗?想到这扭头问她:“唐律可以上诉?”

    “当然有啦”,崔九又打开话匣子:“如果苦主或讼主不满县令判决,可以在一月之内,前往所属的州上诉,司法参军重审。如果再次上诉,州刺史重审。刺史作最终判决,要是还不满意,只能去长安告御状!”

    武康不由得撇嘴,告御状还是算了吧,李九忙着和武昭仪蜜里调油,哪有时间搭理你?重新看向林平郎,琢磨片刻说:“阁下来到这里,没有马上动手,而是打听痞子情况,否则不会知道漏网之鱼!”

    “武帅猜的没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林平郎与他对视,说道:“进了院子才恍然大悟,他们是一伙的。本想讨好虎皮,哪知他们动了手。我失手打死一个,他们又拿刀砍我。当时怒火攻心,杀一人要偿一条命,杀百人也是偿一条命!”

    武康暗自叹息,酝酿情绪刚想说话,崔九又抢了先:“林大郎此言差矣,第一人是误杀,剩下的是斗杀。《永徽律》言,误杀和斗杀,减杀人罪一等,流三千里。如果去自首,再减罪一等,流两千五百里。你...不该杀刚才的地痞!”

    武康气的脸都黑了,崔九却不理不睬,继续说:“地痞双手被绑,没还手之力,斩杀他是为‘故杀’,以杀人罪论,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不待林平郎说话,武康压低声音,苦苦哀求她:“九娘...别闹了行不?这是特大凶手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插什么嘴啊你?你这么能,咋不去当律师?给我老实待着,闭上...哎呦!”

    后脖颈被掐的生疼,众手下脸色怪异...武康尴尬转过头,看着林平郎说:“阁下有勇有谋,我借买虎崽之名,让手下去搬兵,想必你早已勘破。以你的身手,逃之夭夭易如反掌。但你选择留下来,为了斩草除根吗?”

    林平郎回道:“武帅说的不错,我找街坊打听过,这伙杂鱼共十九人。当时就决定斩草除根,只有杀光他们,家人才不会被报复!”

    武康继续问:“假如没遇到我们,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斩杀漏网之鱼,接下来会怎么办?畏罪潜逃,抑或投案自首?”

    林平郎喝干碗中酒,不卑不亢道:“畏罪潜逃?不存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敢做就要敢当!我不想一辈子藏头缩尾,也不想家人牵肠挂肚、惶惶不得安宁!”

    这下轮到武康吃惊,几分钟才回神,抱起酒坛斟满碗。林平郎一饮而尽,连喊两声痛快,拍拍胸脯说:“投案自首?亦不存在!我宁愿一死,也不想受腌臜狱吏欺负,更不想家人为了我,四处举债喂狱吏!”

    林平郎环视不良人,盯着武康微笑道:“看来武帅的家,距离此地很远。你派出去的手下,先去衙门搬兵,再去你家报信。想必你的家人,已经去买虎崽了。阿娘、小妹有十贯,我也能安心上路啦!”

    说到这猛地起身,脚尖一勾横刀飞起,刀锋架在脖子上。

    武康情急之下大喝:“兄台且慢,死不能解决问题,我有办法帮你!”

    俗话说的好,蝼蚁尚且贪生,林平郎停下动作,淡淡看着他。

    武康暗松口气,他起了爱才之心,林平郎有勇有谋,要是放在战场上,既可勇冠三军,又可调兵遣将。明年陈硕真造反,挥师南下攻打婺州,婺州就是主战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要是抹脖子,实在太可惜。刚才急中生智,想到帮他脱罪的办法。酝酿下情绪,组织下语言,正想长篇大论,崔九又不甘寂寞了!

    语气非常严厉:“二郎休得胡言,他杀人太多,定会秋后问斩。何况在不良人眼前行凶,罪行彻底暴露,不符合自首减刑。这是板上钉钉的铁案,谁也翻不了,我不许你徇私枉法,耶耶也不会同意的!”

    武康头皮阵阵发麻,心说咱们只是约会,八字还没一撇,这就管上啦?不过她说的不错,一般情况翻不了案,但我并非无的放矢,了解历史这个杀手锏,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巷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周浩出现在大门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二话不说亮出横刀,也加入包围圈。这小子如此狼狈,肯定跑南城区,通知武元买虎崽去了。

    懒得和他废话,看向林平郎,斟酌一番说:“你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本帅有爱才之心。今天是七月初五,秋后问斩是八月十六,还有四十天。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言放弃,会有一线生机的。”

    左腰传来阵痛,不用说又被掐了,武康嘴角抽动,撇撇嘴继续说:“我会和狱吏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你,也不让他们勒索你的家人。林平郎,对于你自己来说,自行了断或秋后问斩,区别不大。但对家人来说,你多活一天,她们绝望就少一天...这四十天,为她们而活!”

    林平郎眉头紧锁,眼神有些纠结,表情也有些松动。武康趁热打铁:“如果你认为我是胡说八道,尽管自行了断;如果你认为有道理,就扔掉手里刀,跟我到案打官司!”

    沉默大概五分钟,林平郎一声长叹,长刀当啷掉在地上,痛苦闭上双眼。

    武康吃下定心丸,暗松口气说:“不良人职责所在,还请兄台谅解。现在要将你缉拿归案,请兄台配合...不要让我难做!”

    林平郎没睁眼,轻轻点下头。

    武康摆摆手,姜大牛、许三郊来到圈里,按程序指挥他趴地上,先背捆双手,再五花大绑。周浩拿出身上麻布,将重要物证血刀包裹起来。

    大局已定,武康开始安排差事:“钱顺、童林,你们封锁大门,没有我的命令,禁止任何人踏入现场半步;二牛、赵青、三郊,走访附近街坊,确认死者身份,通知家属收尸。两天内必须领走,两天后没领的,集中就地火化!”

    思考片刻,继续发号施令:“秀才、文若,留下勘察现场,记录每个尸体致命伤口,明天中午之前,把尸检报告给我;周浩把物证交给三郊,即刻启程去田庄台,通知林平郎家人。大牛暂时留下,其余人返回不良卫...”

    又思索片刻,确定没有疏漏,挺直身板郑重其事道:“你们日夜轮守,嫌犯在不良卫期间,不允许有任何差池!本帅再次重申,这是大案要案,都给我小心谨慎。哪里出差错,不用找本帅,自己卷铺盖走人...行动吧!”

    众手下齐声应诺,一番人影攒动,院子里剩下五人。秀才、文若苦着脸,一副泫然欲泣;姜大牛挤眉弄眼,满脸幸灾乐祸;武康很无奈,唐朝没有仵作,检查尸体都交给贱民和奴隶。

    秀才、文若是不良卫唯二能写字的,自然抓他们做壮丁。当然了,两人每月都有额外奖金,奖励铜钱十文,从不良卫活动经费里出。

    一脚踹在大牛屁股上,板着脸训斥:“少嬉皮笑脸,是不是也想尝试下?你小子...去司法衙门走一趟,通知大狱的狱丞,明天下午申时两刻,在花满楼天字号包厢,本帅请他吃酒。”

    姜大牛依旧嬉皮笑脸,吊儿郎当说道:“他又算个什么东西?不配吃武帅的酒!在婺州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崔公、录事参军、六大参军,哪个敢驳咱们面子?某这就去吩咐,他要是敢怠慢,某吊起来拿鞭子抽他!”

    “行了行了,别贫了”,武康瞪他一眼,沉吟片刻说:“既然这样,那就不请了!你先去不良卫,从经费里拿两百文,给狱丞送过去。今天出门太急,身上没带钱,明天我把钱补上。”

    “好的武帅,俺这就去”,姜大牛又冲两人做鬼脸,屁颠屁颠出门去了。

    武康瞅瞅秀才、文若,无奈叹口气,转身对崔九娘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晚了崔公会担心的!”

    回崔府路上,崔九一直闷闷不乐,无论讲什么笑话,仍旧绷着张脸。这种情况,必须实话实说了,武康嬉皮笑脸道:“九娘放心吧,我向来奉公守法,不会搞歪门邪道,也不会徇私枉法...好吧附耳过来,我给你说说,怎样帮林平郎脱罪!”

    崔九终于有了反应,扬起的脸满是不信,武康呵呵一乐,弯腰凑她耳边。单身狗又捅了娄子,显然忘记这里是大唐,崔九刹那羞红了脸。

    然而几个呼吸间,羞红变成潮红,一双小鹿眼也越来越亮,最后竟连连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竖起了大拇指点赞:“这个主意太好了,这样的脱罪方式,谁也挑不出毛病!林平郎运气好,那些骗子横行乡里,活该他们倒霉!”

    武康笑而不语,片刻后陷入沉思。这个时代,老百姓要打官司,比后世难很多,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找不良人做中介,官府会受理;第二种写状纸,如果没有状纸,官府根本不受理。

    老百姓大多不识字,只能请人代写。这种情况下,就催生了讼师,他们帮人写状纸、打官司,相当于后世的律师。其实律师这个行业,可谓源远流长,祖师爷名叫邓析,春秋时郑国人,著名的思想家、法学家,民权法律的启蒙者。

    腰间疼痛打断思绪,看着气鼓鼓的九娘,又看看前面崔府大门,不禁有些尴尬,约会时间走神了。刚想说几句好话,突然有了恶趣味,嘿嘿两声说:“九娘法学知识炉火纯青,不能明珠暗投,不如开个律师事务所,给百姓提供法律援助。”

    “律师?事务所?”,九娘眨着迷茫小鹿眼,分分钟试探问道:“二郎说的事讼师吧,事务所...是不是店铺的意思?你希望我抛头露面,开店铺掌柜吗?”

    “为什么不呢?女人能顶半边天”,武康一摊手,呵呵笑道:“就拿林平郎举例,他根本不知道官司能上诉。如果你有律师事务所,他又恰巧进店咨询,以九娘的本事,肯定能帮他洗刷冤屈。那么这起恶劣的凶杀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九娘眉开眼笑,激动的连连点头,然而很快又黯然了,苦着脸说:“讼师和不良人一样,也会遭人歧视的。就连《永徽律》,都有处罚讼师的条款。女子经营店铺,还是讼师店铺,耶耶不会同意的!”

    “崔公要是不同意,咱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信他不妥协”,武康满脸坏笑,接着讲道理:“讼师比不良人强太多,讼师是下层士人,歧视他们的只有上层士人。但最重要的,能得到百姓尊敬。士人鄙视,百姓尊敬,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武康冲动狗头军师,继续出谋划策:“九娘经营律师事务所,身为总裁...掌柜,当然不用事事躬亲。收拢一些讼师,给他们提供指导,小案子他们上。如果是大案要案,九娘再亲自出马!”

    崔九娘白他一眼,嗔道:“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泼妇的伎俩,耶耶那么疼我,讲道理他会同意的。二郎说的有道理,如论下层士人是不是讼师,上层士人都会歧视他们。嘻嘻...我要把五兄拉下水,让他做马前卒和耶耶提!”

    武康呵呵一乐,继续画饼:“大唐第一个律师事务所,绝对前无古人,说不定还会名垂青史。甚至一千多年后,律师会把你供奉为祖师...祖师奶奶。到时候取邓析而代之,成为律师鼻祖!”

    “少咒我了,邓析可没得善终,再说我也比不上人家”,九娘终于有了笑脸,看了看门里探头探脑的婢女,和武康说道:“律师事务所,我会求耶耶同意的。天快黑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武康微笑点头,目送她消失在角门,待角门关闭转身回家。

    回到家中卧室,坐写字台前,提鹅毛笔写日记: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八月十六日,婺州发生特大凶杀案。林平郎是个将才,我想把他保下来,九娘也赞同。

    今天阴历七月初五,就在三天前,李九立李忠为太子。他就是个悲剧,唯一的福利,就是带来大赦天下。所谓的大赦天下,就是清空大唐监狱。除了“十恶”不赦,全部囚犯所犯罪孽,一概既往不咎。

    文书应该出了长安城,可惜没有电话,只能通过驿站传递。文书分轻重缓急,也就是所谓的三百两、八百里加急等等。八百里不可能,安史之乱时,传递速度才五百里。

    婺州距离长安1600多公里,驿站最低速度,每天一百里。按照此速计算,文书到达婺州,至少需要32天。秋后问斩,阴历八月十六,还有40天。

    如果不意外,文书在问斩之前抵达,林平郎逃出生天。如果真有意外,只能怪他倒霉。

    林桑,愿佛祖、老君、安拉、耶稣、圣母玛利亚,与你同在,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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