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夫人不会是闲来无事,来我们府上说这些闲话的吧?”黛玉淡淡一笑,眼睛又扫了水溶一下,瞧那小眼神儿,颇有些警告的意思。

    水溶心中一愣,玉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进来时看见自己一个人和这个女人坐在这里,她生气了?

    “自然不是,奴家奉我家主之命,来北静王府除了响应朝廷治水捐款一事,另外家主一再嘱咐,到了北静王府,一定要给王妃请了安再走。”

    “我与你家家主素不相识,这请安二字可不敢当。”黛玉依然淡淡的,不过一个陌生人,看样子是想攀关系的,这种事情水溶应该一目了然,实在不该留她这么久。不知水溶安得什么心?

    “王妃客气了,我们家主说,跟王妃可算是老相识呢,只是有些日子不见了,恐怕王妃已经忘记了。”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既然是老相识,原本该常走动的,又说有些日子不见了,可见并不算什么相识。既然是相识,岂有连个姓名也没有的道理?就算是让我猜测,也该使唤个与我相识的人来。可见你们家主行事极为荒唐。许是根本就不是什么相识,而是陌生人吧?”黛玉淡淡一笑,便站起身来,准备送客,“府上最近庶务繁杂,王爷皇命在身耽误不得功夫,夫人还是请回吧。”

    “王妃这是要送客了?王妃事情多,奴家也不敢多耽误王妃的功夫,这就告辞了。”那女子也含笑起身,对着黛玉一福,“把礼物放下,咱们走了。”

    礼物?黛玉抬眼看见门口有六个婆子抬了三个箱子进门,那箱子不大,但看上去却不轻,两个婆子抬起来似乎十分吃力。

    “素不相识,何故送礼?”黛玉的脸上没了笑容。虽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这些人分明是来者不善。

    “奴家已经跟王妃说明白了,我们家主子定然是与王妃认识的。果然不认识,我们哪里会给王妃送东西来?王妃莫要生气。我家主子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送人东西的人。”

    “嗬!听您这话,这东西我不收还不行了?”黛玉生气,这些官员们做事也太放肆了些,如此明目张胆的往北静王府里送礼行贿,还真是少见。

    “奴家不敢。”那女子见黛玉恼了,也收了笑容,十分谦卑的躬下身子。

    “那就请带走你家主子的东西,再请你转告你家主子一句话:即使你们家的钱多的没地方放,也不要胡乱给人。”黛玉说完便欲出门。不料身后的女子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并连声恳求。

    “王妃执意不收我家主子的东西,奴家也不敢勉强,只是奴家却决然不敢带着东西回去,如果带回去,恼怒家会被我家主子丢进蛇蝎池,被毒蛇和蝎子啃噬而死。求王妃饶命!”

    “什么?”此言一出,连水溶都坐不住了,天下还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黛玉听到那女子说的话,也顿感毛骨悚然。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收下东西,恐怕会让北静王府落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左右为难之际,黛玉忍不住抬头,看向水溶。

    水溶也同样为难,他也不相信黛玉有什么旧识朋友,会送来这么多东西,虽然不知道这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收下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收下,看这女子吓得魂飞魄散全然没有刚才那股精明沉稳之气的样子,想那些话也不是说着玩的。

    “我不收你的东西,你家主子当真会杀了你?”黛玉回身,走到那女子跟前,低着头,看着她跪在地上浑身抖的样子,看来看去,这女子不像是装的。

    “千真万确,奴家只求王妃生!”

    “嗯,那这样吧,我给你想个法子,可以让你家主子知道是我执意不收这些东西,不是你办事不利。”黛玉说完,便对门外吩咐:“把大总管叫来。”

    “奴才在。”水安早就知道这事,知道主子会传人,早就在门口候着呢。

    “你拿着王爷的名帖,到大理寺去,见过大理寺卿王大人,就说这女子到北静王府行贿,王爷拒而不受,并检举她的主子贿赂朝廷命官。交给王大人严惩。”黛玉说完,又对跪在地上的女子轻笑道:“就算是大理寺卿对你严惩不贷,那也比你们家主子要了你的命强。这些东西既然你们家没处放,那就交给国库吧,我想皇上是不会拒绝的。”

    “啊?”跪在地上的女子显然十分的意外,但想了又想,这种办法的确可以向主子说明不是自己办事不利,于是也没了话说。

    水安爽快的应了一声,一招手叫来王府十几名家丁,众人上前,先把这女子带走,后面的人带着三箱子东西,跟着水安出了北静王府。

    跟随那女子来的下人见此,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却没有一个人回去,都跟着水安去大理寺领罪去了。

    “玉儿好主意。”水溶轻笑,这个办法他感到很意外。

    “不知我得罪了谁,竟要这样步步紧逼。”黛玉却不高兴,那些下人没有回去报信,而是自愿去大理寺领罪,看来那女子说的蛇蝎之事并非虚言,那些人是怕回去之后受那等非人之罪才宁可去吃牢饭的吧?

    “玉儿从小养在深闺,如何会认识这种人?他们定是冲着为夫来的。玉儿不要怕。”水溶看黛玉脸上的忧思,心中也是千思万想,只是此事太过蹊跷,真真匪夷所思,所以水溶也想不出个缘故。

    “这种人恐怕王爷未必认识,想来捐款换地的动静太大了,所以才有这些人找上门来。不过是变着法子坏王爷的名声罢了。”黛玉一直认为,这是某些朝廷官员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来贿赂水溶,所以虽然担心,但却并不是很怕。小时候跟着母亲,也见过那些行贿之人不择手段,为了拉父亲下水,什么滥招都试过。

    “嗯,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用饭吧。”水溶点头,只要黛玉能够心平气和就好,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想办法解决。

    精致的饭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长长地条案上琳琅满目,可以跟皇上的御膳相媲美。只是桌子跟前坐着的那个人面前,却放了一碗黑乎乎不知所以的东西。看上去让人大失食欲。

    冷玉堂默默的看着这碗黑乎乎的东西,沉默片刻,方拿起筷子,大口的吃着,好像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世间最好的美味一般。

    站在冷玉堂身后的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眼睛里噙着泪水,却不敢出声,只是那样毕恭毕敬的站着。

    冷玉堂几口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吃完,方拿过边上的一碗汤,轻轻地喝了两口,看着身后老人那一副悲悯的模样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笑了,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不过使脸上冷漠的神情稍微缓和一下而已:“辉叔,你又来了,我说不用你在跟前伺候,你偏偏要过来,叫你在身边吧,你又只管瞧着我掉泪,你说你这是做什么呢?”

    “少主今非昔比,锦衣玉食不在话下,您无论想吃什么,老奴都会给您弄来,可您偏偏顿顿饭不离这野菜勃勃,您这是何苦呀!”

    “辉叔,虽然我现在拥有的财富可以称作天下一,就算是皇上的国库恐怕也不及我十分之一,可我不能忘了曾经过过的苦日子,不能忘了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父仇不共戴天,辉叔,这些年我能够忍辱负重活到今日,不择手段的聚天下财富,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成就父亲生前之志,为了报仇雪恨吗?我每天都吃着野菜勃勃,就是效仿勾践卧薪尝胆,是在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虽然身在锦衣玉食富贵奢华之中,却要时刻铭记这血海深仇。”冷玉堂无比愤恨的看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一双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烧毁整个世界。

    “奴才正因为知道少主的一番苦心,所以心里才难受的紧,这些年少主吃的苦够多了,老奴……老奴想想就心酸。”

    吃的苦够多了?是啊,冷玉堂握着汤碗的手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他十一岁那年,因为收受贿赂,勾结私盐贩子的罪名,父亲被免职罢官,罢官也没什么,父亲说他可以带着自己跟母亲还有两个姐姐离开扬州,回老家去,种地种花,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可是事情并不像父亲说的那么简单,还没等他们收拾完行李,便又有朝廷圣旨下来,说父亲谋逆大罪,论罪当斩。

    就这样,父亲被带走了,十一岁的冷玉堂那时并不是这个名字,他原本不姓冷,也不叫玉堂。可是老管家于辉为了把他偷偷的带出来,免遭株连,便花钱买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替他领罪,而他却从此走上了逃亡之路。

    缺衣少食对于他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偶尔有一顿饱饭才是不正常的。

    老管家于辉真是忠心耿耿,为了让他能够有口吃的,每天都会去做苦力。但因为他曾经是大管家,这张面孔又被很多人熟识,所以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太久,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换地方。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八年。

    这八年中生过很多事,有些是有关朝廷格局变化的大事,有的是街头传闻东家长西家短的小事,所有的传闻加上老管家于辉的解说让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他们逃走之后,官府并没有处死家中的任何一个女眷,包括母亲和姐姐,而是把她们官卖为妓,年轻漂亮的都送进了官家妓院,年老色衰的便送到边疆给皮甲人为奴。他的母亲就是在去边疆的路上被折磨而死。再有,父亲的死,是受了太子谋逆的牵连,而查出父亲和太子有牵连的人却是后来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

    所有的仇恨就加在这个叫做林如海的人身上。冷玉堂一遍遍的在心中誓,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等自己一朝得势,必然要林如海不得好死。

    然还没等冷玉堂得势,林如海便一病不起,不久病逝,一生无子,只有一个孤女被亲戚接走,家人散尽,从此林氏绝了这一支。冷玉堂的深仇大恨终究不能得报,这种愤懑仇恨之火,把冷玉堂的心灵焚烧的变了模样。

    “主人!”屋外响亮的声音把冷玉堂从回忆中拉回来,冷峻的目光一敛,手中的汤碗便应声而碎。

    “什么事?”这种情形于辉已经见过多次,早已经见怪不怪。于是转身向着窗外问话。

    “红苕姑娘被送进了大理寺。罪名是行贿朝廷大员。”

    “该死!”冷玉堂诅咒一声,拍案而起。

    “少主,这北静王不是泛泛之辈呀。”于辉也深感意外,他想到过北静王府许多条理由拒绝少主送去的东西,但却没想到这一点。看来北静王府真是有高人啊,如此直接如此简单的把问题丢给了大理寺,北静王不但可以博得一个清廉的美誉,这矛盾也由个人恩怨转换为公然贿赂,若再有人去北静王府挑衅,那官府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他不是泛泛之辈,我冷玉堂也不是吃白饭的。派人去查那个女人的行踪,看她最近何时出门,会去哪里。我一定要在半路上再见见她……”冷玉堂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女子衣衫上惯用的胸针。绚烂的红宝石镶嵌的玫瑰花样式,被捏在白玉般的手指中,闪着熠熠的光辉。

    “少主,那红苕姑娘怎么办?老奴想办法打点官府,把她给接回来吧?”于辉试探性的问道。

    “过些日子吧,太着急了容易被人现端倪。别忘了,我们始终都是在黑暗之中的。”冷玉堂淡笑,想通过官府查出什么东西?水溶还真是小瞧了自己。

    二日朝会,水溶早早的进了宫。皇上今天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坐在朝堂之上听众位臣子各自上奏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公事,他甚至有几分应付。水溶身为王爷,站在众臣前列,自然更准确的感受到皇上的情绪。

    治水工程已经没有什么异议,异议都在前些日子被皇上一力排除。水溶离京的事情也就定在明日。

    这是迟早的事情,水溶已经跟黛玉言明,黛玉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出门在外,多多保重身体,早早的办完公事,也好早早的回来。水溶看她那样大方得体,心中纵然有千般不舍,也只能先放在心底,一心想着黛玉的话:早去早回。

    散朝后,皇上破天荒的没有留下水溶。而是留下了大理寺卿王怀恩。

    御书房内,皇上一脸深沉,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前面的王怀恩,审视良久,方开口问道:“朕听说昨日有人抬着重金,公然行贿北静王?”

    “是,确有此事。万岁英明,北静王爷差家人把行贿之人和三箱子金银珠宝尽数送到大理寺,此事北静王府上办差的户部侍郎大人也亲眼目睹,北静王清正廉明,实在是我天朝之福。”王怀恩知道,北静王水溶此时圣宠正浓,不能随便诋毁。

    “哼,北静王清正廉明,朕早就知道,哪里还用你这狗奴才多嘴?”皇上冷笑,他想知道的,可不是北静王水溶如何清正廉明,而是想知道更多,“那行贿之人你可查问明白了?据说是个女子?”

    “是,行贿之人一共有二十多人,为的是个女子,名叫红苕。”

    “此人系何等人?出身何处?是哪家的奴才还是富商家的女人?”

    “此事尚未正式过堂,不过下官已经问过话了,那女子只说自己是山野百姓,并非官宦之家。她也不是行贿,而是……”

    “是什么?”王怀恩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让皇上心烦的很。

    “她说,那些东西都是她们家主人送给北静王妃的礼物。”

    “什么?”真是不可思议,皇上放在龙岸上的手忍不住慢慢攥紧。

    “她说她们家主人跟北静王妃是旧相识,多年不见,十分的想念,又觉得王府深似海,她们家主子不好就去拜访,所以送些东西聊表心意。”

    “那些东西你可都看过了?”

    “是,下官叫人打开,验看过了,已经列了清单备案。”

    “都是什么东西?”

    “大都是珠宝饰,还有一些黄金,那女子说原是准备捐给治水工程想要换土地的,可官府说银子早已经足够,不再需要,所以一并送给北静王妃。”

    “好好看管人犯,一定要查出她们的主子是何人!”皇上的目光陡然一紧,心也随着那个牵挂了许久的身影而隐隐作痛。她究竟的罪过谁?或者还像是救自己一样营救过谁?为什么还有一个人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遣退了大理寺卿,皇上一脸沉闷,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呆到下午。连李德禄进来请用午膳也没动地方,反而被皇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郁闷的受不了,这个手握天下至权的男人终于长叹一声,起身出门。

    “皇上,皇上您是不是饿了?奴才已经吩咐了御膳房时刻预备着,皇上若是饿了,奴才这就去传膳。”李德禄在跟北静王妃四字有关的事情上吃过大亏,人也变得更加聪明起来。

    “嗯,叫人把东西送到御花园去,朕要在玉兰园那一处用。”皇上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御花园走去。

    那片玉兰园,正是当日黛玉和水溶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设宴之地。

    那日,皇上出巡不在宫里。而今日,一树树玉兰花早已不在,枝头空余零零散散的来不及褪掉的残花和新冒出的嫩叶。

    玉兰园的美丽景致不再,可这里却成了皇上流连忘返的胜景。李德禄心细,便在皇上一次在这里徘徊之后,叫人弄了各色新鲜花卉盆景变着花样儿摆在玉兰园前面的水塘边,让缤纷的繁花围绕着已经没有玉兰花的玉兰园。

    坐在当日黛玉曾经坐过的那块青石上,皇上望着前面的一池碧水沉默不语。

    其实那日,当他听李德禄说太后找到了当年在运河之上救太后和皇上一命的那个女子时,他的心是欢呼雀跃的,从来没有过的兴高采烈。所以也不顾当时手上的那些火烧眉毛的政务,便一口气跑到万寿宫去。

    进门后看见太后身边的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心头的惊喜更是要掀翻了天一般。那种惊慌失措,是一个皇上原不该有的。于是他傻傻的问了那句话:“母后,这是谁家的女儿,长得这么伶俐?”

    话出口之后,他真的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她是谁家的女儿重要吗?她的容貌性情,又岂能是用简简单单的‘伶俐’二字来形容?那样的容颜,就算是用天下最美的语言来形容她,都是词不达意的,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就是多年来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曙光,那一记最最温柔的回忆。

    傻就傻吧,当皇帝这几年,自己唯一没做过的,就是装傻,于是有了他后来的那几句话。

    但是当他还没从喜悦,惊慌,徘徊和无助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没想好如何跟太后说要把这个姑娘接进宫中,封为皇后的时候,太后已经下了懿旨,要把她指给水溶为妃。

    当时的感觉,只能说是‘心如死灰’吧?不过转念一想,嫁给水溶也好,北静王府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总比宫里强。看看后宫之中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浮华背后肮脏的交易,还真是不适合她。再说赐宴那日,她那样含情脉脉的看着水溶,恐怕对这桩婚事也是愿意的吧?

    什么事都不重要,只要她开心就好。

    皇上呆呆的看着水面上因微风而乍起的涟漪,重重心事无人可以诉说。

    “皇上,请移驾玉兰亭进膳。”

    “嗯,给朕把云轻庐传来。”收回思绪,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是健康的,快乐的。否则自己这个皇上做着也没什么意思。

    蝶舞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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