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之中,无疑是那些身兼洋行买办和一直与洋人藕断丝连的人最为忧虑。比如资格最老、买卖最大的汇丰银行买办吴调卿,就是其中的代表。

    他不只是支撑起了汇丰银行在天津乃至北方的业务,更因为与李鸿章搭上线儿,先后出任了铁路局总办,以及淮军银钱所总办。除此之外,又以职务之便促成了清廷与英国的借款项目,他从中大发其财。

    虽说他也积极参与了杨氏集团的商业项目,并作为天津买办之首,在商业银行和炎华商会中占有极重要的理事职位,并借此数倍扩展旗下产业。不过他也一直没有跟洋人断绝关系,存的就是脚踩几只船,不管哪头占了上风,他都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今天的事情却让他有点麻爪了。此前杨浩与洋人撕破脸,他选择了静观其变,没有表明支持态度,私底下也与其他买办发表议论,认为杨浩一定抵不过洋人的强大,必然是输定了。

    可结果如何呢?居然是杨氏的海军大破列强联合舰队,更俘虏那么多人和战舰,不管里面到底蕴藏多少不为人知的奥秘,在一段时间内,天下风云必然要因此而大变色!

    别的不说,一旦杨氏借此声势突然反清,近在咫尺的京城一定不保。朝廷仓惶败退之后,给英国人的贷款只怕就还不了。这笔账要算在谁的头上?

    再有,杨氏彻底与列强撕破脸,那是不是还能容许洋人的银行洋行在中国地面上顺当做生意?都是未知数啊!

    吴调卿忧心忡忡的叹气:“唉!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就该主动一些。哪怕舍出几十万两家财给杨氏捧捧场呢。也断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尴尬境地。诸位,还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吗?”

    同病相怜的怡和洋行买办梁炎卿也面临类似的问题。他身兼多家洋行大班之职,把持高林洋行出口生意多年,又担负怡和洋行航运和军火生意的勾当,与清廷洋人都有脱不开的干系。

    梁炎卿和摇头苦笑:“能有何良方?无非是低低头认个错而已,我观那杨先生也非是心胸狭隘之辈,加之今番大获全胜,必不致迁怒于人。”

    “哼。那可说不定。”年龄最老的礼和洋行买办王铭槐嘴角微微一抽,给众人泼了一盆子凉水,“诸位不要忘了,杨先生乃是革命军之魁首,革命党之领袖,是要做颠覆朝廷大事的。这天下改名换姓就在他反掌之间,咱们这些人牵扯太深,少不得要出一出血。能买个平安都算好的,只是说两句软话,他能答应吗?谁知道会不会拿咱们作伐子。做那杀鸡骇猴的勾当?”

    这番话,让众人禁不住浑身打个寒战。下意识的扭头去看战舰上的人影,眼神中尽是惊恐。

    王铭槐可算是众人里资格最老的买办兼军火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跟李鸿章搭上线儿,负责从德国人那里倒卖枪炮武器机器等等给淮军和清廷。这二十年来,大清国买了数千门大炮,数不清的枪械弹药,里面都有他的影子在。他本人固然赚的盆满钵满,也通过李鸿章与清廷上下有剪不断的干系。

    这一次杨氏与列强纷争里,王铭槐不但掺合进去清廷武装新军,还有大借款的勾当,与其他两位一样是洋人的利益代表。

    他们这种人最能在腐朽混乱的王朝末世求存获利,但一样要承担王朝更替造成的动荡风险。倘若提前站稳立场,少不得获取一个从龙之功,如满清八大皇商的席位。可要是站错队的话,就会成为杀了祭旗的头号目标。更别提他们一个个身价百万,随便抄了一家就能武装一个步兵师出来。

    几位买办大佬你望我眼,都是满心的惊惧。倘若早两天得到消息,他们还能有所准备,至少能在舰队胜利凯旋之前,想方设法找上杨浩去走通了路子。

    可问题是战斗发生在海上,那时节四面无人交通隔绝,他们又没有无线电,甚至都不清楚什么时候开打、打成了什么样。等今天上午突然得到消息,为时已晚。

    “要不然,请山西的朋友出面给说合说合?怎么说咱们都是生意人,大家伙的利益还是一致的嘛。就算舍了些银子,也认了。”

    太古洋行买办郑翼之提议。他年纪轻,脑子活,胆子大,路子野。是所有买办中最早积极参与炎华商会一系列项目,更首先承揽美租界和花园洋房地产项目,跟李鸿章家老三打得火热。

    他的建议让诸多同行颇为心动,却也一样心存挂碍。吴调卿摇头叹道:“就怕人家不肯帮忙啊!当初宋先生来找咱们去给杨氏捧场,大家伙儿的话都是怎么说的?拒绝的太干脆了,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唉!谁说不是呢?”王铭槐跌足不已,“可谁能想到,那杨氏竟然如此的厉害法儿,许多洋人联起手来都打不垮他。”

    这真是一个“万万没想到”了。作为世界列强洋行买办的他们,自问是最清楚洋人实力的,区区一个杨氏不管怎么强大,毕竟只是本乡本土的势力,哪能与人家洋人横行世界的强横相抗衡?

    一名地道天津本帮买办李辅臣忍不住道:“如今还说不上成了死局吧?就算真是教洋人吃了大亏,可毕竟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那洋人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这要是动真格的打过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吧?”

    一些眼皮子浅的人忍不住同声附和。

    吴调卿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的道:“哼哼,就算洋人不肯干休,再想打过来也不是一两个月就能调兵遣将完成的。可这时间,足够人家把咱们一伙子给抄家灭族了!诸位,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那些人悚然一惊。不敢再乱开口了。

    没错。杨氏的大军就在眼目前儿摆着,说杀人不用第二天。洋人,什么时候会在乎一帮华人买办的死活?再说了,他们落到现在的两难境地,不就是上回也存了类似的念想导致的么?

    几个头头商量几句,厚着脸皮来到另一堆人边上,郑翼之强装笑颜,冲着宋云生拱手道:“宋兄请了。咱们这些个朋友有两句话,想请教宋兄,不知……。”

    宋云生哪还不知他们的想法?不过他是个厚道人,干不出那种落井下石的勾当,赶紧的一摆手谦虚道:“郑兄不必如此,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不过今日这事儿事前我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所以,就算能与杨先生照了面儿,到底能不能说上话,也是一点底都没有。”

    郑翼之顺杆往上爬。敲定转角的抓住话茬儿:“宋兄肯帮衬两句,就是帮了大忙。万万不敢再求更多。”

    一群买办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头盘算着要把事儿办成了,得出多大的代价。让人宋云生空口白牙的去给说情,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另外要获取杨浩的谅解,又要给多大的价码,这同样得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可别静等着人家一刀砍下来,那傻不傻呀。

    得了宋云生的准信,心口大石放下半截。不知是谁冷不丁的说道:“我说诸位,咱们是不是也给南边儿的人提个醒儿啊?”

    “南边儿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定主意。这说的是江浙商帮,同时也是炎华商会和商业银行的股东方。相比起天津这伙子人只是站边上观风向,没给杨浩帮忙,南边的同行做得却有点不大地道。其中一些个,不但公然吞了不少商业银行扶持的企业,更把里面的工会团体和驻厂代表给收拾了,彻底跟杨氏撕破脸皮。

    还有一些人,则趁着杨氏发起收单商战之时,不但不支持,还趁火打劫哄抬物价,无端让杨氏付出几成的成本。

    他们都把杨浩当成了第二个胡雪岩,以为帮着洋人折腾垮了杨氏集团,就能顺利获得巨额利润。可他们大概忘了,胡雪岩只是个依靠官府的商人,顶子再红,也是无根浮萍一般。

    杨浩什么人?手底下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更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别看离着江南几千里,说杀过去,那没二话!

    南方商帮的贪婪程度明显要高,也跟他们当买办时间长了有很大关系。骨子里,这些人已经认同自己成为洋人的附庸,认为只要洋人的战舰一天停在黄浦江,巡游在长江,就没人能把这盘子给翻了。

    可惜啊,他们的算盘,如今全部打错。

    王铭槐老谋深算,拖长了调门道:“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生意合作伙伴,招呼当然是要打一个的。不过他们肯不肯听劝,那就不好说了。”

    天津的买办,多半也是从广州上海过来的,那边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一声不吭看着他们吃亏,这事儿说出去显得凉薄,坏名声。不过说太多了也不行,天知道杨浩打算怎么对付大家伙儿,这大难临头了,先把自己摘吧出来再说喽。

    话说了,就得做,然而想要做成,却不那么容易。如今北方的电报线路不管是洋人的还是中国的,都得从天津走,杨浩给他掐死,谁也传递不出消息。走水路?如今海军封堵港口,海上是不是太平,那就得看人家给不给开口子了。

    一群人商议着对策,然后眼巴巴的盼望杨浩给个说法。

    战舰上,严复等人兴致勃勃的参观完毕,来到司令塔上眺望远方,一个个壮怀激烈。严复兴奋的道:“倘若把这些战舰尽数纳入我国海军,则我军实力将翻倍不止,纵使列强继续来犯,亦可将其击退!”

    八条被俘战舰中,德国、俄国各有一条万吨大舰,法国两艘万吨战列舰、四艘巡洋舰,最小吨位都是3861吨的“福里昂特”号,其余在六千吨上下。光论吨位和主炮,这些战舰足可将原版北洋水师甩出几条街去。难怪列强看不起大清国,实在是海军强大的没法比较。

    如今。这些战舰若都归了中国。登时就能将总排水量翻两番。堪称强大了。

    杨浩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这些破铜烂铁我们不要,等摸熟了之后,全都让洋鬼子赎回去好了,省的维护起来诸多麻烦,我们的海军要用,就用世界上最好的战舰。”

    严复等人惊讶的张大嘴,不要?这可都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好东西啊!里面随便拉出一条,舰龄都不会超过五年。正是先进时新的好玩意呢,再还给洋人多可惜啊!

    杨浩指着“定远号”,不无得意的道:“看到了吗?起码是它的标准才够资格呆在我们的舰队中。等我们的新巡洋舰和战列舰建造完成,老北洋这些战舰,都要转为训练舰或者三等海防舰。”

    严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他的心中总有股冲动,想着干脆不干这政府的职位,去海军里当一名军官似乎更好……。

    参观完成,记者们分别拍完照,杨浩随即下令将各条俘虏的战舰对民众开放参观。让京津的老少爷们都亲眼瞧一瞧他们的斩获。随后,他率众离开码头。在经过翘首期盼的商人们面前时,只是面带应酬的笑容点点头,随即上车扬长而去。

    宋云生身担重任不敢怠慢,与几位商会代表急忙跟上一直去了美租界办公室。总算杨浩没把他拒之门外,见面之后先客套几句,随后便小心翼翼的婉转提出,是不是再给那些骑墙派一次机会?

    杨浩笑着宽慰他道:“宋兄不必如此,在公在私,你我都比不如此如对大宾的紧张,还是跟往常一样的朋友关系。不过事关军政府的经济大计,对那些不肯合作的人,必然要有相应的处置。”

    宋云生心中一紧,生怕他说出什么斩草除根的狠话来。

    杨浩却拿出之前拟定的相关制度,正色道:“我们定下的规矩,一定要执行。军政府不会毫无理由的侵犯他人合法财产,但对于胆敢公然无视法度的人,必然要严惩!不管什么职业,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屁股坐在哪一边。想着继续给洋人为虎作伥,帮外人侵略我国的,绝不可以继续存在于这片土地上!这个底线,不可违逆。”

    宋云生面色黯然,这是判了一些人的死刑。

    不过他也为杨浩的深谋远虑感到惊悚,合着从一开始弄出来的所谓商会制度,其实根本就是军政府成立之后要行的商业法!那么说其他杨氏炮制出来的,诸如工资制度、保险制度、工会制度、八级工制度等等,也是要全面执行的了?

    杨浩并不隐瞒,直言不讳:“我们不搞不教而诛那套手段,该说的早都给他们说明了,如今要卡着条条框框来问责。该是谁的问题,谁来负责,这容不得以个人情面去枉法。”

    宋云生明白他的态度,只好叹着气接受:“好吧,我会把话跟他们讲清楚的。只希望日后能够以此为准绳,不会朝令夕改。”

    杨浩笑道:“人无信不立,宋兄不必有此忧虑。”

    宋云生怀揣忐忑离开,从办公室出来转头就去了商会大楼,被忧心忡忡的众人簇拥着进了会议室,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可有说法?”

    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一干人的心登时忽悠一下没着没落的。吴调卿抬手压下众人的呱噪,径直问:“不管好坏,还请宋兄明言相告。”

    宋云生身心俱疲,羞惭的回答:“请恕宋某无能为力,杨先生说了,公事公办。一切以之前公布的约法章程为准绳,我劝大伙儿赶紧打消了侥幸念头,照章办事,把捅出来的窟窿给堵上是要紧的。”

    “当真没有通融的余地?”

    众人不敢相信,他们做生意从来没有规规矩矩的,谁不是偷奸耍滑钻空子耍手段?大清国从来也没人跟你讲什么法律,一切还不是得看官老爷的心情好坏?

    有些人就不以为然,咬牙切齿的道:“姓杨的未免手段太狠,这是要逼着咱们倾家荡产呐!实在不行,咱们不做这里的生意就是了,天下之大……。”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把嘴捂住,厉声呵斥:“你不要命,我们还想活呢!也不想想,如今天下海疆尽在杨氏囊括,谁人不得仰仗他的机器货物?”

    不说南方如何,至少在北方,杨氏的商业资本已经挤兑的洋货没什么生路,运进来也卖不出去,这也是洋鬼子要干掉他的重要原因。在场的人无不是牵扯到杨氏商业体系之中,如果杨浩不乐意,他一个钉子都别想买到。

    宋云生也不爱听这样的狂言,肃然道:“踏踏实实的做生意不好吗?以往没个制度章法可循,大家伙无奈才要依附官府贵戚。而今要行法制,此前商会所行制度也没什么不妥当,一切照旧并无不可。堂堂正正的赚钱,心里头安生踏实,也必忧虑被随意搜刮剥夺。纵使此番要付出一些代价,换来个长久。”

    做生意的没有笨蛋,梁炎卿略作思忖,当机立断:“你们怎么想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打算离开此地。如今广东也在闹革命党,天下大势要变,此时跟上也不算晚。不就是钱么,花了还能再赚,我给!”

    本地户和北方商人一样的态度,认罚。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杨浩要赶尽杀绝,根本不会有宋云生来传话,有坡就赶紧下,再不知情识趣,那是自寻死路了。

    于是乎,都没等杨浩动手,当天就有许多人排队到商会和商法处主动投案,把他们这些日子来的违章行为交代,认打认罚。半天功夫,收了罚款好几百万两银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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