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运河水,缓缓向南流。

    这条开凿自隋,历经千年的大运河早已成了这汉家天下南北交通上最最重要的一条动脉。尤其是在如今大明遵循祖训普遍禁海的情况下,水路运输便以此为首,其繁忙程度甚至还在陆路之上。

    不光是货运会依赖走水路,就是一般载客的船只,在这运河之上也是穿梭往来不休。尤其是如今这个春日正好,万物复苏的时候,河上更是千帆竞逐,百舸争流,自天空朝下望去,便如一张巨大的织布机上有无数梭子在来回摆动一般。

    不过这些梭子前进的速度却也有快慢,尤其是当风不是太大时,在略显沉缓的水面之上,船只就会突然静止下来,特别是那些船体庞大,装载了大量货物的货船,更是蜗行于水面,足以让站在船头的货主急得满头大汗。

    当然,你也可以用些法子来提高船只前行的速度,比如雇佣运河两岸讨生活的纤夫来帮着拉拽船身,将船从这一带水流平缓的地方拖过去。只是这么一来,船主所要支付的路费可就又要翻上一番了。

    运河的出现不但使南北交通变得更加便利,同时也催生出了一大批依河而生,靠河吃饭的群体。这个庞大的群体为了自保,为了能与那些商人,甚至是官府商谈,获取更大的好处,便自然而然地团结在了一处,于是便出现了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帮会——漕帮。

    这漕帮自唐宋时便已渐渐成形,而在来到如今的大明朝,更是成了一支让官府朝廷无法小视的民间力量。因为其几乎垄断了运河上的一切相关杂事——拉纤、码头搬运,甚至是小型的货运……已彻底成为了这条运河的半个主宰,从而也让官府不得不依仗他们的力量,并对他们的一些出格举动睁只眼闭只眼。

    正因为连纤夫都是漕帮之人,所以船只想要找人拉纤需要付出的价格就颇为不低了,只有那些身家足够丰厚,又急着赶路的人才会撒出钱去命人拉上一段。

    今日,整条运河山东段,就只有寥寥数条船只正被纤夫们喊着号子地拉着向前,而这其中,只有一艘不是装满了货物的商船,而是一条足有三层,雕栏画栋极尽奢华的楼船。

    这船看着似乎没有那些商船高大,而且上面的人也不是太多,不过二十来人,怎么也无法和那些商船上高高叠码在一起的货物比重量。但是从岸上纤夫拉动时的神情与动作来看,显然这艘楼船可远比它表面看上去的要重得多了。

    看着岸边那些光着脊梁,咬着牙,把胳膊粗细的纤绳绷得笔直,一步步拼命往前挪动的汉子,船头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不觉叹息了一声:“如此行船,实在叫人不忍再坐哪。”

    正与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另一名书生感慨颇深地点了点头:“是啊,原来看那书中所言隋炀帝时是如何役使天下百姓的还不是太能明了,如今只想其让十万百姓为其一人拉纤,就可说一句隋代当亡于其手了。”

    “是啊,这运河如今在我眼中流淌的已不再是河水,而化作了两岸百姓的血与泪,真不忍视哪。”第三人说着再次摇头叹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倘若有人仔细观瞧此三人的举止,就会发现,在他们说着这等关心民生话题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更多的却是往上边的船舱里瞄的,却没有多少注意力是真个投向岸边,显然他们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吸引上方某人的注意。

    而在他们上头一层的船舱口,此时也摆了一桌酒菜,只是在座的却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模样英俊,还有几分贵族般的懒散气,另一个却俊朗些,也显得更加的棱角分明。

    这两人,自然就是之前从南通州上船一路往南走的陆缜和徐承宗了。

    徐承宗这条楼船确实够气派,而同行的人也自不少。除了一些随身伺候和保护他的人外,居然还多了下面三个书生文士。那都是他在京城时投靠过来,想去南京寻找机会的不第秀才,因为之前说话讨喜,徐公子才把他们也一并带上了。

    此时,下面几人特意说给他听的话已传了上来,这让徐承宗的嘴角不觉带上了一丝弧度。这几位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京城时就没少说这种忧国忧民的话,想不到如今行于运河之上居然还能发出如此感慨。

    似笑非笑地喝了口酒后,徐承宗便把目光看向了陆缜:“陆兄你对外边这些有何看法?”

    陆缜目光朝外一扫,很快就收了回来,笑吟吟地夹起一筷菜肴放入口中,吃下之后才道:“我对这个却无多少感觉。人要生存,总是要做事的,他们生在运河边上,又有把子力气,做纤夫就挺好。”

    徐承宗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随后才道:“那你就不觉着他们有些苦么?”

    “苦不苦,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是清楚。若是被逼的,或许会苦,但看之前他们与我们船上的人商量价钱时的表现,可看不出半点苦处来。”陆缜说着又笑了一下:“其实比起他们来,边关将士才是真的苦,需要日夜操练守护不说,随时还可能与犯境的鞑子正面交锋,而且饷银也未必能及时足额到手。所以我觉着这些纤夫还是挺不错的,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到地儿后,也能立刻拿到报酬,这不是挺好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羡慕他们了。”徐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陆兄你看东西的角度确实与别人大不一样哪。”

    “也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看东西时站立的位置不同罢了。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来看待下方的芸芸众生,所以便觉着他们有多么的辛苦,但其实他们心里真的关心过这些地位卑微的百姓么?”陆缜语气有些讥诮地朝下面望了一眼。

    徐承宗眼睛一亮:“有趣儿,你不但行事与常人不同,就是想法也和这些读书人完全不一样,我是越发的看不明白你了。”

    “不过是一些浅见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徐承宗呵呵一笑,若他所说的是浅见,那底下那几人说的又成什么了?不过身为主人,他也不好太过让下方诸人下不来台,便转移了话题:“刚才听有人说起隋炀帝,不知陆兄对他又是什么看法?”

    “隋炀帝么?”陆缜稍稍愣了一下,随后肃然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君王,只是生不逢时,结果成了亡国之君,为世人所骂。”

    “此话怎讲?”一直以来,天下人都把隋炀帝视作如桀纣一般的暴君,读书人更是不断批评他,可陆缜倒好,居然为其说起话来了。

    “杨广所以落得如今这般恶名,究其原因只在他是亡国之君。但这真是他的错么?我以为未必,那是当时的时代所造就的必然结果,徐公子,你应该知道杨坚所立的大隋之前是怎样一副光景么?那是几百年的南北对立下的动荡岁月,各地世家门阀都是掌握了兵权,个个都想称王称帝的年代。杨坚确实雄才大略,靠着各种阴谋阳谋和手段,强行把分裂数百年的天下给统一了起来。可是,这真的就能把天下人的心思都拢到一块儿了么?

    “我以为不是。他们不过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委曲求全而已,其实那些人还是在寻找着重新崛起的机会。而杨坚一死,再加上杨广几次征高丽失利,以及各种大兴工程,才让这些人抓住了机会。要是杨广能早些察觉到他们的异心,先稳住朝野之人,或许大隋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说到这儿,陆缜又一笑:“其实隋代的情况与千年以前的大秦何其相似?一样的自数百年的分裂中统一天下,一样的二世而亡,而后却又都出现了一个过来摘桃子的汉与唐……所以,与其说隋炀帝的亡国是因其残暴不仁,毋宁说是当时的时代造就的这一切。”

    徐承宗愣住了,陆缜的这一番话实在太过超越其二十来年的认知,都让他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事实上,陆缜的这番话放到后世也都只是寻常问世爱好者的一些观点罢了,只不过如今并没有几百年后所谓的翻案风,这才显得格外新奇。

    陆缜见此,只是笑了一下:“再说回这运河。徐公子真以为隋炀帝是为了去扬州取乐才耗费无数钱财开凿的这条运河么?不,他是为了能让朝廷对南方诸多郡县有更强的控制力才做的这一切。杨家起于北方,对长江以南这一片向来缺少根基,所以他才会动起了开凿运河的心思,为的就是能让交通顺畅,把北方的嫡系精锐更快地运达南方。他唯一犯下的错误,就是太过急进,把需要三五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愣是想以自己一代之力就都完成了。如此,在失去民心,再加上那些本就有心作乱之人的鼓动下,天下就再度大乱了。而这运河,也最终被世人看作隋炀帝穷奢极欲的又一力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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