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燕王郑荣七天前就已回到了广阳。秋仪之因身负主持审阅天尊教典籍的任务,故除幽燕王到达广阳城那日,按规矩出城迎接外,便再也没有见过郑荣的面。

    这日,天尊教典籍终于逐一审阅完毕,又恰巧忆然到府上来玩耍,秋仪之便同她一道赴幽燕王府向义父请安,也顺便交差。

    两人各捧了十几册誊写干净的节略,一路极熟谙地穿房过屋来到郑荣书房前,刚要高声通禀,守在一侧的张龙却抬手制止道:“王爷正同钟离先生说话,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可打搅。义殿下和忆然郡主还请改日再来,王爷那里末将自会通报。”

    既然是义父亲口吩咐的,秋仪之也无可奈何,便双膝跪下刚准备朝书房门口磕个头算是请过安了,却听见房内传出郑荣的嗓音:“是仪之吗?你进来好了……噢,还有忆然,你就不用进来了,下去歇息吧。”

    秋仪之心想义父同师傅必是在商议机密大事,那么番邦郡主不能在侧旁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扭头瞅瞅身边的忆然郡主,却见她撅起了嘴,将手中帮忙捧着的书册狠狠在地上一放,也不说话,便一蹦一跳地往王府女眷所在房屋而去了。

    秋仪之小心拾起被扔在地上的书,顺势站起身来,双手却都无暇整理衣冠,于是脚尖踮了两下,略略抖去膝盖上的浮尘,这才朗声道:“秋仪之来为义父请安了。”一旁站着的张龙倒也机灵,赶紧帮忙推开书房大门,好让这幽燕王义子进得屋去。

    秋仪之刚进屋,身后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书房四周都开了窗,又兼之今日阳光明媚,屋内倒还十分通透明亮,只是窗门紧闭、无处通风,因此显得极为闷热。

    仪之两眼极迅速地扫视了一下书房,见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义父郑荣、师傅钟离匡和自己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心想:“果然是在商议重大事体,我虽然那日在博州受了好大一番训斥,义父却依旧没有见外之心。”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未免有几分欣喜得意,刚要下拜向义父和师傅行礼,却听郑荣道:“免了吧,仪之且站着说话好了。”

    秋仪之听了,连忙双膝用力,勉强挺直了身体,可手中捧了二三十册节略,重心不稳,还是向前打了个踉跄,惹得郑荣和钟离匡都是一丝莞尔,紧张严肃的气氛便也稍稍缓和。秋仪之便乘机说道:“奉义父王命,仪之在钟离师傅教导下,业已将邪教藏书审阅完毕,特来交差。”说罢,就上前将手中的书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郑荣案头,便又退回原地。

    郑荣脸上早已恢复了庄重,取过放在最上边的一本,略略翻阅过几页便将其重新放回原位,漫不经心地说道:“好,此事你办得很用心。”

    这检阅天尊教藏书典籍之事,本就是秋仪之极力提出要办理的要务,自己又冒着酷暑埋头苦干了有近一个月,换来的却是义父这般不冷不热的一句称赞,让秋仪之心里颇有几分灰心丧气。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你弄的这几册汇总节略……很好,本王及钟离先生得空自会详加研究。不过今日另有大事……”说着,拿起桌案上摆着的薄薄几页纸,递给秋仪之,继续说道,“这几张东西,你拿下去看看。”

    秋仪之听了,连忙上前几步,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一看不过是一份朝廷照例每月会向全国各道、州衙门下发的邸报。可仪之手中这份邸报皱巴巴的,显然是幽燕王郑荣盛怒之下将其团起后,又重新展平的。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最是深沉镇定,又有什么能让他这样愤怒呢?便带着三分好奇、三分不安,仔细阅读起来。

    朝廷邸报是向全国通报朝廷及各地发生的大事的重要途径,凡是有心的官员,只要细细研读,便不难揣摩出朝中形势。然而自从当朝皇帝郑雍沉迷丹药、不理政事之后,这邸报便逐渐沦为各地旱涝晴雨表,一份更比一份乏味。

    秋仪之翻开前两页,也不过是朝中大臣升迁致仕或是各地天气的寻常信息,没有半点看头。翻到第三页,却把他吓得两腿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乃是朝中御史言官参劾幽燕王奏章的题目。秋仪之不敢细看,赶忙朝后又翻了几页,也均密密麻麻地列满了各式各样弹劾奏章的题目,原来这薄薄六页邸报,竟有一半用来罗列这些参劾文章。

    看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满脸大汗,重新翻回前页,扫过几个标题,却是:《劾郑荣拥兵自重心不可问疏》、《劾郑荣私迁流民意图谋反疏》、《劾郑荣越礼僭越二十事疏》、《劾郑荣狂悖不法纵子虐官十六事疏》、《劾郑荣勾连邪教养贼自肥疏》等等。这开头几篇的题目还稍微斯文,后面几条更加不堪入目,就连“巨奸涂面”、“奸佞小人”、“丧心病狂”等污言秽语都用上了。

    秋仪之捧着这份邸报,瞪大了双眼低头快速地扫视,豆大一颗汗珠落在纸上,伸手去拭,却化开了一大摊墨迹,终于不敢再往下看,颤抖着双手将邸报递还给郑荣。随即长跪于地说道:“这不过是些刁刻小臣狂犬吠日,还望义父就当是乱风过耳,不要放在心上!”

    郑荣叹了口气,依旧坐在书桌之后,抬手虚扶了一下,道:“这是你的一番孝心,本王听了十分欣慰。可即便是疯狗,若不立即去打,久而久之就会以为是人怕了它,到时候得寸进尺反咬你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秋仪之起身答道:“义父指教的是。可仪之就是想不通,义父在朝中权势既大,人缘又好,不知何故竟在短短一月之间,冒出这么多无稽之谈的弹劾奏章?”

    “这点本王也是一筹莫展。这么多御史言官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劾本王呢?”郑荣又叹了口气。

    钟离匡坐在一旁笑道:“怎是无缘无故呢?幽燕军力之强,大汉上下早已闻名遐迩。然而此次奉旨南下平叛,竟轻而易举地便将邪教叛军扑灭。王爷不要忘了,这短短一月之前,河南全道官军可是被邪教叛军打得一败涂地的。于是这有心人就要扪心自问了:‘若幽燕王有不臣之心,率军南下作乱,国中还有何人可以抵挡呢?’王爷之罪,不过在此罢了。”

    郑荣抚着额头叹息道:“本王也不过是为朝廷办事、为圣上分忧而已,没料到居然迎来这番非议。然而这朝野群臣异口同声、群起攻击,想必身后必有主使之人!”

    “王爷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却听见钟离匡坐在一边,摇着折扇,悠悠地说道,“朝中这群御史言官,一个个虽都是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模样,但内心大多卑鄙怯懦。王爷是何等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柱石,又深受皇上信任,若背后无人主使,他们如何就敢舍出功名性命不要,来参劾王爷呢?”

    “嗯~本王也是这番想法,但不知却是何人主使?”郑荣听得极为认真,抚摸着颌下一缕美髯问道。

    “若是学生猜的不错,主使之人便是当今皇上无疑。” 钟离匡同郑荣相识近二十年,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说话从不避讳,从来都是直抒胸臆、言无不尽。

    郑荣听了却是一惊,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钟离匡收起手中折扇,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数年之前,皇上召王爷进京议事,当时学生曾在车上同王爷有一番计议,不知王爷还记得吗?”他见郑荣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当日之事,同今日之事,俱为一体。当年圣上所求的,不过是王爷支持皇次子的一句话罢了,然而王爷不听学生之言,逆抚龙鳞,终于引来今日这番祸事。”

    郑荣听得入神,见钟离匡停了下来,便问:“此话又怎讲?”

    钟离匡却笑道:“王爷饱览史书,学问博古通今,这点小小心机怎会不知?只不过不愿往坏处去想罢了。学生乃是一介腐儒,心地卑污,不妨明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手握雄兵、镇守北疆,若能忠心报国,便是国家屏障;若起反心,就是心腹大患。当今圣上乃是王爷兄长,尚能节制;一旦驾崩,继任的便要称王爷一声‘皇叔’。有这样一位手握雄兵的叔叔,他又怎坐得稳这龙椅呢?唉~只可惜当年王爷没有听学生一句,表态支持皇上心仪的皇次子。否则这祸事虽是迟早要来,却也不会闹出这兄弟倪墙之事啊!”

    郑荣听了,“腾”地站起,说道:“长幼之序乃是国家根本,忠言直谏也是臣子本份,本王怎可……”说到这里,郑荣突然想起自己也在动着废长立幼的心思,顿时气馁下来,一屁股重新坐在圈椅之中,问道,“眼下有何对策,还望先生教我。”

    钟离匡说声“不敢”,却笑道:“既是圣上之意,以王爷公忠体国之心,那不如顺水推舟,交出幽燕军政大权,就学河洛王的先例,回京城安心当个富家翁吧!”

    郑荣摇摇手道:“本王若是一朝交出兵权,那便无异于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忽又想到这钟离匡聪明绝顶,如此简单的道理又怎会不知道,自失地一笑道,“先生说笑了。”转眼却见秋仪之呆呆在一旁站了半天,便问:“仪之你看该当如何?”

    秋仪之听义父这么问,欲言又止道:“义父既问,仪之不敢有所隐瞒,只是……算了,仪之还是不说了,免得又挨一顿责骂……”

    秋仪之这么一说,让郑荣不禁“扑哧”一笑,说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秋仪之不敢说的话。本王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秋仪之听了,清清嗓子说道:“这古人传袭帝位除了立嫡、立长之外,还有立贤之说。况且上古三朝,兄终弟及也并非没有前例……”说着偷眼看看郑荣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索性壮起胆子说道,“义父不如就势……”

    “你放肆!”还未等秋仪之说完,郑荣便使出浑身力道猛拍了一下书桌,桌上放置的笔墨纸砚都被震得为之一跳,就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天尊教藏书节略也撒了一地。

    秋仪之被郑荣这一击吓得就连跪地谢罪也忘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一双腿在不停打颤。

    却听得端坐着的钟离匡缓缓地说道:“仪之所言,正是学生想说的。当今圣上昏暗,两位皇子也无德无能,若是王爷有心登极大统,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王爷如有此大志,学生定会殚精竭虑以供驱驰!”

    郑荣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本王从未有此打算,你二人莫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今日便罢了,只是此话从此往后请勿再提。本王已快马传郑鑫、郑森、郑淼回来,到时我等再作商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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