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吃完午饭,杨元芷还要跟秋仪之说话,身边的孙子杨瑾却一把拖过秋仪之道:“哥哥真的好耐性,跟爷爷说了一早上的话,还要再说一下午吗?我房间里有好东西,哥哥陪我去玩会儿吧!”

    杨瑾这几句话真的说到秋仪之心里去了。自己一个后生晚辈,听老丞相的教诲,既要摆出一副勤学求知的样子,又不能露出半点不耐烦,实在不是秋仪之轻浮活跃的个性。于是,秋仪之假装拗不过杨瑾,跟杨元芷道声“失礼”,便被杨瑾硬拉着出了屋子。

    两人在花园小径中穿行了一番,这才在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刺桐下找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屋。

    杨瑾对秋仪之说声:“哥哥,我们到了。”又吩咐屋子门口一左一右侍立的使女和小厮退下不得打扰,这才亲自推门将秋仪之让进了屋子。

    进得屋来,秋仪之四下扫视,见这屋中陈设甚为简单,不过是床铺、书桌、圈椅罢了,看起来同寻常小孩睡觉之处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却不知道方才杨瑾口中的“好东西”在哪里。

    房屋的主人,相府的小少爷杨瑾却似猜到了秋仪之的心思,朝他狡黠地一笑,身子一猫就探到床底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长约三尺的木箱子,又对秋仪之说道:“好东西就在这里面,哥哥你打开看看。”

    秋仪之不知道杨瑾在卖什么关子,唯恐他弄什么恶作剧来吓自己一跳,便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定睛一看,这箱子里黑压压排满了无数木头小人。秋仪之童心未泯,取出一个仔细端详:这小小人乃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刻而成,大小有一寸来长,一个个面目惟妙惟肖,自己手中这个木人胯下骑着骏马,手中擎着宝剑,似乎是个将军。

    秋仪之正观察间,杨瑾已将满箱子的小人取出,蹲在地上将这些小人一个个平放在地面上。秋仪之是熟悉军务的,一眼就看出杨瑾并非随意摆弄这些精致木人,而是在摆布一个甚有章法的阵型,便站着默不作声,认真地看着这位相府小少爷的游戏。

    过不多时,杨瑾才起身说道:“哥哥把手里的大将给我吧!”说罢就接过秋仪之手中的木人,摆放在一堆木人当中,“哥哥,你看我摆的阵型厉害不厉害?”

    秋仪之居高临下,仔细观看,见这些木头小兵总数在五百人上下,步兵、骑兵、射手等兵种一应俱全,若改成真人,也是一支十分精干的小分队。

    再看排列的阵型,却是与众不同。原来行军布阵几千年来已形成定势,无非就是步兵在前、射手在后、两翼再由骑兵压阵,再根据士兵数量的多寡和对手情况的不同,在延长阵型宽度和增加厚度上做些文章。然而杨瑾却用这些小人排了一个“一字长蛇阵”,所不同的却是将步兵、骑兵、射手间隔列队,让秋仪之见了也是耳目一新。

    看着这堆栩栩如生的人偶兵俑,秋仪之脑海之中仿佛出现了沙场之上两军对阵的紧张场面。一时间数万人马你来我往、血肉横飞,秋仪之耳中隐约之间战鼓擂动、号角争鸣、杀声震天,鼻孔之中也似乎充满了呛人的血腥气味。

    杨瑾使劲拉着秋仪之的衣袖,将他从幻想的战场上拽回现实,口中却问道:“哥哥看我这阵型摆得怎么样?”

    秋仪之笑着说道:“兄弟这里有笔墨吗?”

    “当然有!”杨瑾说着,就从房中书桌上取过宣纸、毛笔。

    秋仪之接过,将一张几尺长的宣纸撕成一片片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又用毛笔在上面画上圆圈、方块、三角等形状,解说道:“这圆圈是步兵,方块是射手,三角就当是骑兵。”说着,将这些纸片平铺在地面上,也形成了一个阵型。

    “我军行动以稳著称,采用的不过是寻常阵型,即步兵在先、射手在后、骑兵两翼策应。所不同的是,幽燕道步兵盔甲沉重、刀剑锋利,素有‘当矢营’之称;身后射手所用均是精良弓弩,射程可同突厥骑射手相提并论,威力又更胜几分;两侧骑兵坐骑则都是草原上的良驹名马,又常常同突厥精锐交锋,单凭马上功夫绝对不在其以下。”秋仪之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自豪。

    一边说,秋仪之一边将阵型整体向前缓缓移动,道:“我军前进至此,已到了杨兄弟射手的射程范围之内。然而‘当矢营’立军之根本便是面对飞蝗箭矢能够毫无惧色,兄弟射手排列松散,火力必定不能集中,无法对‘当矢营’产生重大伤害。”说着,他讲阵型继续向前推进了一些,又道:

    “如此我军在向前推进三十步,第二排的弩手便能向杨兄弟的大军射击。弩手同弓箭手不同,弓箭手大多仰天射箭,能够绕开前排掩护的步兵,而弩手则是平射,威力远胜弓箭。到时我前排‘当矢营’兵士便会看旗牌号令用盾牌护住背脊,匍匐在地,弩手向前平射自然毫无障碍。方才愚兄说过,这弩机发矢威力极大,一百个弩手,一次齐射,便能放到十余个重装步兵,若是未穿重甲的轻步兵更是如不堪一击。”

    秋仪之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兄弟一字阵中,除了步兵之外,骑兵、射手都不能穿着重甲,恐怕几次齐射,就已损失大半了。然后我军只要步兵从容起身向前推进,骑兵向两翼包抄,那在我军优势兵力之下,恐怕杨兄弟便已是败局已定了。”

    杨瑾被秋仪之说得十分气馁,撅起一张小嘴巴:“我想了这么半天的阵型,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伤了小朋友的心,挠挠头说道:“也不是这么说。幽燕军队装备之精、训练之严,天下都少有匹敌,寻常军队无论摆出什么阵型都没什么大用。但小兄弟的研究的阵型,若是对阵实力接近的军队,却是大有出乎意料的成效。兄弟请看——”

    秋仪之说着,将一堆纸片照原样摆回原位,又依次将步兵、射手、骑兵慢慢推进道:“我军未料到对手将马步射手混杂排列,进入射程而毫无所知。兄弟只要集中弓箭火力,瞄准我军队列一点集中射击,便会令我军阵型有所失衡。待我军反应过来,退出射程之机,兄弟可令骑兵立即冲锋,利用我阵型混乱之时从方才射出的薄弱点一举突破,便可将我军斩为两段。”

    秋仪之喘口气又说道:“此时,兄弟军中的步兵可在射手掩护之下慢慢前进,会同冲破我阵的骑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就大局已定了。”

    杨瑾听了这才高兴了些,又问:“难道幽燕的军队就天下无敌了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要是幽燕的军队天下无敌,那早就北出山海关,扫平突厥,为大汉除去心头大患了。要我看,突厥骑射,才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

    说着,秋仪之将画着圆圈、方块的纸片挑出,放在一边,又重新撕扯了一堆纸片统统画上三角形状,道:“兄弟请看,突厥士兵均由骑兵组成。而我军却是以步兵为核心,少数骑兵起到的不过是辅助作用。突厥骑兵人轻马快,我军前行一里,他们十里地也跑完了。就算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寻其决战,突厥人只要提前一天得到讯息,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若我军轻师冒进,他们则能迅速调集大军,四面八方攻来,到时我军就已是凶多吉少了。”

    秋仪之见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兄弟眨巴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点着头,却不知他到底听懂了多少。

    而秋仪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许久未同义父、师傅、三哥郑淼和其他兄长谈兵论道实在是憋坏了,还是为自己心系家国、恪守边疆的义父竟被小小一个刁钻宦官陷害而愤慨,一说起话来竟怎么也收不住边。

    他接着说道:“就算我军侥幸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大用。突厥草原极其辽阔,不在大汉幅员以下,我军势力兵锋虽能震慑,却始终无法有效控制。突厥大军就算被我军消灭了主力,不出几年功夫,便又能拉起一支同样强大的军队,到时胜败就尤为可知了……”

    秋仪之说到这里,杨瑾卧室大门突然缓缓推开,传来杨元芷苍老的声音:“公子这番高见实非我等久坐书斋的庸人所能领悟。至于军中将领,我看除了左将军戴鸾翔外,也并无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见识!”

    秋仪之听了,既不惊讶,也不客气,只是朝着杨老丞相鞠了个极深的躬,说道:“这些都是我义父平日里教导晚辈的。据晚辈所知,自从数年前突厥大汉毗西密被我义父杀得全军覆没之后,虽然消停了些时间,但近两年势力又起,不断蚕食大汉及渤海国疆土,实在是不得不防啊。而眼下能够克制突厥的,除了我义父之外,海内并未第二人,当下实非自毁长城之时啊!”说着竟垂下泪来。

    听到这里,杨元芷也终于被秋仪之的话感动了,他手拿拐杖,用力捅了捅脚下的青砖,说道:“老朽就是不要这身老骨头,拼了这颗白头,也要把幽燕王爷保下来!”

    一旁懵懵懂懂的杨瑾却似听出了话外之音,兴奋地说道:“原来哥哥就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啊!爷爷不知在我面前夸奖过哥哥多少次了,下回哥哥去北方一定要带着我啊,我们兄弟一起打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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