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鑫听江南道府衙门大堂之上重新归于平静,便又扫视了众官员一眼,说道:“我本来奉了皇命,来江南是为了视察民生吏治的,临时决定审办这件案子,原也不过是为了调处江南官员之间的矛盾而已。然而今日审问到此,居然发现我江南官员也牵涉其中,而且查出帷幕之后的丑闻,却不料是如此这般骇人听闻。”

    他喘了口气,又道:“都说江南乃是文明开化之地,天下十道之中,每届科举江南中进士的学子总要占到半壁江山。因此可以说江南道乃是朝廷的基础根本。我是大汉的臣民,也是皇子,不能任由江南官场就这样糜烂下去。这桩案子,我是要一查到底的!”

    他又冷冷地扫过每一名官员的脸,见他们脸上阴晴不定,便又说道:“我看诸位大人全是两榜进士出身,都堪称是饱学鸿儒,圣人的典籍读得都比我多。因此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只说一句——还请诸位大人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平日里头为官做人果然是无懈可击?是否事事都谨遵圣人教诲?”

    说罢,他见堂中几个官员已是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这番话已起到了敲山震虎之效,于是他继续说道:“若诸位大人还知道一个‘耻’字,那不妨回去自省一番,也可向其他同僚宣传。就说是我说话,凡是有罪过的,特别是牵涉到‘了尘宫’这桩案子的,都要向我自陈原委,我或许还能看在你们坦白自首的面子上从轻发落。若是执迷不悟,巴望着挺过这阵风头的官员——若是你们不怕我铁面无私,从重办理,那便尽可以试试!知道了吗?”

    满堂官员赶紧诺诺连声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你们知道就好。”郑鑫道,“还有。今日庭审下来,蔡敏在此案之中牵涉极深,这就收押起来,送到我下榻的栖霞寺中。殷承良大人约束属下不利,也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也请到栖霞寺中暂住,同我共同商议整饬江南吏治事宜。”

    蔡敏自不必说,而所谓“共同商议”,其实也就是郑鑫要将殷承良软禁起来了。这满堂的官员都是人精,这里头的涵义怎么听不出来?

    只觉得几日之前还在江南道一手遮天的刺史殷承良,现在却是祸不旋踵,不由得心潮起伏——平日里同他接近的,都想着怎样与他划清界限,以免被他拖下水去;平日里与他有仇的,又想着如何落井下石,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郑鑫也知道这满堂的官员虽然看上去个个道貌岸然,实际却是各怀鬼胎,心中暗暗冷笑一声,又高声喊道:“退堂。”随即一转身,便离了这是非之地。

    秋仪之是机灵人,知道自己现在已成了众矢之的,难免被江南百官刁难,也不说话、也不行礼、也不道别,立即夺路而逃,趁着众官员还在愣神之际,赶紧离开了正堂,一路就往府衙外头跑去。

    众官员见状,立即反应过来,一个个都紧追出去——他们倒不是要有意为难秋仪之,而是见到秋仪之在大殿下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便要求他在郑鑫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哪怕是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

    秋仪之却无暇猜测他们的心思,闷着头就往外跑。

    幸而他虽然名属进士,却也是行伍出身,打熬得一身好筋骨,不是那些酸腐儒生能比拟的。于是他一马当先,好似赛跑一般,第一个便冲出了江南道府衙门。

    衙门外的尉迟霁明已等了许久,她见升堂之后久不退堂,索性平心静气,在府衙外的一个小茶摊安心坐着喝茶。

    她见秋仪之急急忙忙从府衙中小跑出来,身后又跟着无数官员,还当是那些官员要围攻自己这个小叔叔,赶紧迎了上去。

    秋仪之见状,却怕尉迟霁明出手动粗,慌忙叫道:“霁明,不要理睬他们,赶紧备马离开此处。”

    尉迟霁明听了,立即转过身去,将两匹马牵过来,便同秋仪之一人一马,朝“半松先生”林叔寒那座庄园的方向走去。空留下二三十个气喘吁吁的老小官员,在衙门前的广场上望洋兴叹。

    庄园之中,林叔寒正同吴若非一起品茗说话,听说秋仪之回来了,便起身迎接出去,在半路上同秋仪之打了个照面,便开口问道:“如何?今日开堂审案还算顺利么?”

    秋仪之笑着点点头,说道:“顺利。不仅妙真供认不讳,李慎实也已经认罪,而且还由李慎实攀咬出蔡敏来,明日再过一堂,说不定殷承良也是自身难保。”

    林叔寒听是自己计策成功,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于是笑道:“看来这桩案子也是差不多大局已定了。”

    秋仪之也是心情极佳,回以一笑,寒暄道:“这还要多亏先生教我妙计。”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忽见园中看门老王从远处急匆匆跑来,说道:“秋大人,方才有人过来,说是大殿下请你过去商议要事。”

    秋仪之尚未及答话,却听站在林叔寒身后的吴若非嗔道:“这个大殿下真不通人情,公子忙活了大半天,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又要叫去办事,可真不把别人当人。”

    秋仪之忙笑着解释道:“吴姑娘这话就偏了,我大哥平素里头最是体贴下情、平易近人的,皇上好几次都说他滥好人呢。他这样着急,显然是对眼前这件案子极为重视,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嘛。”

    于是秋仪之扭头问老王道:“传话人现在何处?”

    “还在门口等着呢,我没让他进来园子。”

    秋仪之笑道:“你倒是好胆色,居然连大殿下派来的人的大驾也敢拦,若不是我今日在园中,他们投鼠忌器,说不定就要硬闯了呢!这样,你这就告诉那人,就说我稍事休息之后,便立即去面见大殿下。”

    老王懵懵懂懂地答应一声,便转身往正门方向走了。

    吴若非听了,却道:“大殿下要公子这就过去,公子偏要吃了饭再走,不是有意怠慢么?就不怕大殿下记恨?”

    “当然怕了!”秋仪之随口答道,见吴若非花容略有失色,便又笑道,“那吴姑娘还不赶紧为我准备几样吃食充饥,也好让在下早点过去,少得罪大殿下些也是好的。”

    吴若非这才听出秋仪之是在调笑自己,便笑着嗔道:“公子这玩笑凭白让我担心一场。哼!改天我请林先生帮你出个馊主意,教你好好出出丑,你信不信?”

    秋仪之忙道:“信,信,信!林先生的手段,在下算是领教过了。在下这就先谢过了!”

    吴若非听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领几人回屋,又端出几样现成的精细点心放在桌上,供秋仪之、林叔寒和尉迟霁明享用。

    这几样点心,都是吴若非亲手制作的,不单外形精巧细致、口味也是淡雅脱俗,又都别出心裁地添加了一点桂皮、玫瑰、木瓜等味道,更有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之效。

    秋仪之挑选一块放在口中咀嚼几下,上午积攒在体内的暑气顿时消散大半,更是耳清目明,心中十分舒爽。

    于是他一边吃,一边同林叔寒说话,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秋仪之见拖延得太晚了也不好,便向林叔寒和吴若非道个别,带了尉迟霁明便往栖霞寺那边赶去。

    栖霞寺中郑鑫已等了秋仪之许久,见他姗姗来迟,心中略有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笑道:“兄弟来得晚了,还没用过午膳吧?我这里正好有几碟子点心,都是宫里御膳房来的师傅做的,你先吃两口,我们再说话。”

    秋仪之虽然肚里已不饥饿,却不能驳了郑鑫的面子,赶忙谢过之后,便捻起一块个头小的点心送到嘴里。

    这宫中菜肴讲究个不功不过,只要干净齐整,让用膳的贵人挑不出不是来,就算是过关了。因此这块点心再秋仪之嘴里虽不难吃,却也没什么别致之处,他便赶紧就茶水咽下,又起身拱手谢道:“不愧是大殿下带来的人,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小弟真是大饱口福了!”

    郑鑫得意地笑道:“既然好吃,那兄弟就多吃几口。”

    秋仪之无奈,只好又捡了一块拿在手中,却道:“不知大殿下这样着急叫小弟过来,是为了商量什么事情?”

    郑鑫听秋仪之开门见山,便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日案子审理得甚是顺利,没几句话,就钓出蔡敏这条大鱼来。愚兄请贤弟过来,是想同贤弟商量商量,这桩案子明日应当如何审理?”

    秋仪之手中把玩着点心,沉思半晌,才道:“按今日过堂的情况来看,小弟只有三条愚见,还请大殿下能够参考。”

    郑鑫听了眼睛一亮,说道:“我说了多少次了,没人的时候,你我尽管以兄弟相称,什么‘大殿下’、‘二殿下’的,说多了反而生分了你我兄弟情谊。对了,贤弟有什么高见,还请赐教一二。”

    秋仪之顺势放下手中糕点,拱了拱手,道:“不敢。小弟想着,一是这江南官场龌龊程度超出原本想象。大殿……大哥今日是亲耳所闻,李慎实自不必去说他,蔡敏好歹也是一方要员、封疆大吏了,居然想出借道姑的肚子为自己留后的法子来,真真是耸人听闻。像他这样的官员,恐怕江南官场之上不止一个两个吧?”

    郑鑫点头道:“就是这样,父皇才下旨要狠狠惩治一下这群污糟官员——皇上的深意,愚兄现在才是真正理解了。那其二呢?”郑鑫追问道。

    “其二么……”秋仪之喝口茶说道,“其二,我看着江南官场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哥审案应当可以从中入手。”

    秋仪之这话,立刻激起郑鑫兴趣,只听他问道:“贤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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