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其中的原委,郑鑫却不能当面明说,便揶揄道:“那么说,蔡大人还是有功之臣咯?”

    蔡敏听了一惊,连连作揖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郑鑫却不理会他,斜睨着眼角问道:“蔡敏,我问你:事已至此,你知罪吗?”

    蔡敏听郑鑫语音之中已没了方才那份平静从容,反而充满了慑人的冷酷严肃,脑门不禁渗出汗来,脑海之中却在飞速地盘算:若是把自己的罪过说重了,这位大殿下即便有意开恩,也没有多少施恩的余地;若是说得太轻了,又不免惹怒郑鑫,使他重重地加罪。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啊!

    郑鑫却不待他将题目解出,冷冷地说道:“看来蔡大人对我大汉例律略显生疏嘛!不过不要紧,我奉旨监管刑部,倒是有些心得,不如让我给你算算。”

    说着,郑鑫便掰着手指头说道:“首先是与道姑私通,以至生下孩子——这是一条背德淫 乱之罪,身为朝廷命官必须严惩,依律应杖责四十、枷梏三月;其次是擅自调动军兵围攻山阴县城——这是一条谋逆罪,依律最轻也是腰斩、诛九族;最后是升堂审案之时隐瞒案情——这是一条伪证罪,依律应杖责二十、枷梏十日;此外由于我是皇上钦差,你当我面说谎,便是欺君大罪,依律最轻也要弃市、夷三族……”

    蔡敏听郑鑫一条条罗列罪状,脸色霎时已是白了。

    郑鑫却仿佛全然没有发觉蔡敏的变化,继续说道:“依照大汉例律数罪并罚之法,且不说两项杖责、枷梏之罪,光是一条腰斩、一条弃市就够得上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了。不过我父皇一向仁慈,或许能念在蔡大人平素执政之时不乏政绩的份上,单单判你个凌迟寸断。你还不谢恩吗?”

    蔡敏听到郑鑫谈到皇上尊号,赶紧起身,拜倒在地磕了几个头,说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然而他转念一想:无论是否祸及子孙亲亲,他自己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况且又是最酷烈、最残忍的凌迟之刑,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起自己的体重,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口中不断喘着粗气,仿佛是要在仅剩的时间之内好好品尝这并不新鲜的空气。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知道郑鑫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计,也到了应当收网的时了,便打个圆场道:“大殿下,蔡大人虽同下官有些龃龉,却也同朝为官的情分在。可否请大殿下法外开恩,放蔡大人一马呢?”

    郑鑫佯装对秋仪之所言颇有不满的样子,说道:“怎么?秋大人是要保蔡敏么?不要忘了圣上曾对官员结党营私有过专门谕旨。”

    秋仪之赶忙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请大殿下恕罪!不过下官真的没有市恩卖宠的意思,只是觉得蔡大人也是个人才,若因一时糊涂丢了性命,也太可惜了些。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个小儿子,需要蔡大人照顾呢!”

    自从秋仪之到山阴县赴任以来,处处同蔡敏作对;蔡敏也是横竖看不惯这个少年得志的下属。然而此时此刻,蔡敏却是从未像今日这样由衷地感谢秋仪之,就连他语气中如此明显的嘲讽意味都没有听出一分一毫来。

    却听郑鑫说道:“好吧,既然是秋大人求情,那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他又转头对蔡敏说道:“蔡敏!我问你,一样是死,你是要快死,还是要慢死?要痛快地死,还是要痛苦地死?”

    这恐怕是蔡敏这一辈子里头碰到的最简单的一条问题了,只听他连声说道:“要痛快……要痛快……”

    “好!既然你要来个痛快——”郑鑫故意拖长了音调,“那我便指一条活路给你。你要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若还是优柔寡断或是有意欺瞒你,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蔡敏听了,刚刚干燥的脸上又渗满了汗水,说道:“大殿下对我又救命之恩,我就是再愚蠢、再昏聩,也不敢辜负大殿下的一片好心啊!”

    郑鑫木着脸点点头,说道:“那便是你的福分!我问你,江南道官员之中,还有那些有作奸犯科举动的,你只管挑紧要的来说,算是戴罪立功,或许我还能法外开恩,留你个全尸。”

    听到这里,蔡敏心里已是十分明白,所谓“戴罪立功”便是要自己当一个告密之人,用以揭发江南道官员的罪过。

    别看蔡敏平日里头一副儒雅和蔼、与人为善的样子,除了秋仪之以外,同哪位同僚的关系都是顶好的。然而到了今日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哪位官员的前程,与自己的生死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因此蔡敏轻咳了一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揭发起江南官僚的过失来——只听他从贪赃枉法的大事,一直说到浪费纸笔的小事;就连哪位官员同富商多吃了一顿饭、收了地主的一样礼物,都被他当做凭据说了出来。

    这些事情,当然是郑鑫和秋仪之想要知道的,然而他们真正想从蔡敏口中获得的,却是江南道最高长官殷承良的劣迹。可是蔡敏却依旧还在零零散散地讲述一些撮尔小官鸡毛蒜皮的错误,偏偏放着殷承良,没有说他半句坏话。

    郑鑫见天色已是十分晚了,加之他晚饭没有好好吃,肚子里头已颇为饥馁,于是打断蔡敏道:“蔡敏,你蛇蛇蝎蝎地说些什么?这种小官的小小罪过,都不在我的眼里头,你难道还想凭着这些赦出你的罪过吗?”

    蔡敏听了一愣,他原想着自己说了这么多,总有一条两条对了大殿下的脾性,却不料郑鑫居然没有一条满意的,于是他只好试探地问道:“大殿下的意思是?”

    郑鑫听了,不耐烦地说道:“什么意思?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不治你个琐碎拖延的罪就算好了的,还指望能戴罪立功么?我就索性直接问你好了——江南道官员之中,同各处道宫道观里头的道姑有牵连的,还有哪些?”

    蔡敏听了,浑身一颤——他心里清楚,接下来他两片嘴唇上下一碰,便是无数官帽落地;然而他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还能照顾到其他官员的前程呢?

    于是蔡敏沉思了片刻,向郑鑫报出了七八个官员的名字来,又说道:“以上几个官员,他们都同各地道观关系……嗯——关系密切。有的是下官亲眼所见,有的是道听途说,还请大殿下能够小心验证。若所言不实,也请大殿下不要治我诬告之罪……”

    “那是自然,你只管说来!”郑鑫言语之中有些迫不及待。

    蔡敏经郑鑫这样一说,反倒犹豫起来,斟酌了半天这才说道:“还有一件事,下官也只是风闻而已——据说……据说……据说……”

    他一脸说了三个“据说”,这才下定觉醒,说道:“据说殷大人……是个兔子!”

    “什么!”郑鑫和秋仪之异口同声道,同时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蔡敏。

    蔡敏话已出口就再不害怕,重复了一遍:“据说殷大人是个兔子。”

    (相传兔子不论雌雄阴阳是否相陪都能交 配,因此也被作为同性恋的代称。)

    堂堂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天下顶尖的封疆大吏——不仅私底下如此不检点,居然还有龙阳之好,这诚可谓是天下第一丑闻了。

    此事一旦查实,殷承良脑袋上的乌纱帽自然是保不住了,乌纱帽下的脑袋也未必能够周全,乃至大汉朝廷的脸面也将被他丢尽。

    因此郑鑫也是不得不谨慎,为确认一遍,再次问道:“蔡敏,你可不能信口雌黄,这件事情事关重大,若是查无实据,你可是吃罪不起的!”

    “若此事千真万确呢?”蔡敏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反问道。

    郑鑫瞟了蔡敏一眼,说道:“若你能为朝廷除去这只禄蠹,那我一定可以保全你阖家老小,自然也能给你个痛快死法。”

    蔡敏听到“保全阖家老小”这几个字,眼睛顿时一亮,想了一想,忽然面带喜色说道:“大殿下想要查证此事,却也不难,只须去殷承良常住的‘青崖观’中查访一番就知道了。还好现在殷承良已被大殿下软禁起来,否则有人通风报信,‘青崖观’中的老小道士一哄而散,那可就死无对证了。”

    郑鑫听了,全不搭理蔡敏,一句话都不说,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秋仪之见状,也慌忙跟着走了出去。

    郑鑫余光瞥见秋仪之紧跟在自己身后,也不回头同他说话,径直走回自己下榻的禅房,又屏退四周人等,对秋仪之说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查明实情之前,可千万不能声张啊!”

    秋仪之也知道其中的关节,连忙答应道:“此事虽是政事,然而曲折诡异同军务无异,小弟定会守口如瓶。”

    郑鑫也知道秋仪之虽然口无遮拦,内里却是个谨慎人——他知道的机密事情,有些连自己都并不通晓——便放心地点点头,忽然长舒一口气说道:“好一个蔡敏,居然将这么烫手一只山芋递到我的手里。”

    秋仪之沉吟道:“现在管不了这么许多了,还请大哥这就用钦差关防大印,调动可靠兵士,将‘青崖观’封锁起来——既防止观中道士得到消息畏罪潜逃,又能防着别有用心之人以此诋毁朝廷声誉。”

    郑鑫听得十分认真,知道秋仪之此言乃是一条首要之策,答应一声:“有理”,便赶紧招呼过门外贴身侍卫,亲自写了一张条 子并加盖钦差和大皇子两枚印玺,递给侍卫要他依计行事。

    这侍卫乃是老幽燕道军官出身,办老了军务的,也不问原因理由,行了个军礼便小跑下去办事去了。

    郑鑫目送他离开,又对秋仪之说道:“这桩事情难办得很——若是一床锦被遮掩过去,那此案便只能就事论事,江南一个官员也办不下来,等于白审;若揭发出来,那又损了朝廷尊严,反而得不偿失。唉!这个殷承良,看你平日里头道貌岸然,居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一个人,看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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