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心想:你们这二人,一个是史书传家的富家子弟,一个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花国魁首,又怎会懂得民间疾苦呢?走投无路之时,莫说是卖字求活了,若真到了断炊的地步,就是将这些书画诗稿煮熟吃掉也是大大的可能。

    然而此话秋仪之却不便出口,只说是林先生和吴姑娘品行高洁,并非他这样的禄蠹可比。

    如此这般林叔寒和吴若非将随身细软整理了整整两辆大车,又在庄园之中胡乱休息了一日,方才启程往山阴县去。

    秋仪之此次来金陵城之时,除尉迟霁明之外,还点了十个亲兵一同前来。这些人原本秋仪之是打算向郑鑫借用钦差行辕来安置的,然而由于其中不少人因同倭人发生冲突,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因此秋仪之特地在金陵城外包了一处僻静客栈,又多给了银两,专门让其养伤。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这些人不仅身上伤势都已复原如初,更是养得膘肥体壮,比初来金陵之时气色更好。

    于是一行人之中——秋仪之和尉迟霁明各乘一马,林叔寒坐了一头健驴,吴若非和杨瑛儿坐在马车之中,又另赶了两辆满载林叔寒细软的大车,其余亲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一路迤逦往山阴县而去。

    其时盛夏已过,将近初秋,天虽还炎热,却不时有凉风侵袭,让人舒爽无比。秋仪之此行不同往日,没有任务在身,一路之上尽情欣赏湖光山色,又与同行的林叔寒谈天说地、纵论古今,走得不紧不慢,十分快意。

    这一日,一行人沿官道翻越过一座小山,正是口干舌燥之时,却见山脚下有一座简陋的帐篷,帐篷之中摆了三张八仙桌和十几把各色各样的椅子马扎,似乎又有人在其中忙前忙后地烧柴倒水——正是一处茶摊子。

    这条路秋仪之走了也有四五回了,从未见过有这样一处茶摊,心中略有疑窦,便问身旁的尉迟霁明道:“霁明,这条路你走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曾记得此处有这样一个摊子?”

    尉迟霁明虽是个女子,然而从小练功又在男人堆里头长大,心思并不如寻常女子那样细密,听了秋仪之的问话,挠挠头答道:“我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叔叔为何要问此话?”

    秋仪之几番经历生死,是个机敏人,便道:“我总觉得此处有几分怪异,却说不出何处奇怪……”

    尉迟霁明“嘿嘿”一笑,说道:“我爸爸当初说叔叔胆大包天,这天下就没有叔叔不敢去的地方,没有叔叔不敢作对的人。却不知叔叔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若是觉得这茶摊怪异,去看看就好,凭空在这里怀疑又有什么益处?”

    秋仪之看了尉迟霁明一眼,心想有她这样一个武功卓绝的侄女在身旁护卫,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便用力一点头说道:“好!就按霁明的意思,我们这就前去瞧瞧。若真有怪异,我们这边人手众多,当即料理了它,也算是为民除害;若就是一家寻常茶铺,也好在此喝两口茶,休息休息。”

    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步行的步行,趁着山势,便往山脚下的茶摊而来。

    秋仪之同尉迟霁明一马当先,率先走下山来,附身向帐篷里头望去,却见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棚子里头烧水擦桌,果然是一座不大不小且略显简陋的茶摊子。

    秋仪之下马冲摊子里的两个男人问道:“我说两位老乡,这条官道我也是常走的了,怎么头回见到你们在这里摆摊啊?”

    里头一个年纪稍轻,约在二十五六岁光景的男子说道:“你常在这里走算什么?我家还就住在这里附近呢!今天我们爷俩开门大吉,也是头天开张。”

    秋仪之见这里荒山野岭,似乎没有什么农家的样子,便问:“这位大哥,我看附近也没什么人家啊,你们怎么就想到在这里摆摊来了?”

    那男子抬眼瞥了秋仪之一眼,手中活计却没有丝毫放慢,没好气地说道:“废话,就是因为这附近没啥人,我们才选了这地方摆摊做过往客商生意。要是四处都是茶楼酒家,谁还来喝我们这凉茶?”

    这年轻汉子说话声气虽然粗鲁,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让秋仪之无以反驳,一时吃了个瘪。

    却听另一个年纪颇大的男子说道:“我说,来的都是客人,你说话怎么像吃了火药似的?开门做生意的,人人都像你这样,谁还上门?”

    那年轻人被老者教训了几句,似乎有些生气,索性撇下手中还在擦拭着桌椅板凳的抹布不要,蹲在一边点起一杆旱烟,“呼呼”地抽。

    那老者见状,叹了口气,也放下手里头煽火的扇子,走到秋仪之面前拱了拱手,说道:“客官不要生气,这是我的儿子,从小溺爱惯了。瞧他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却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客官就请见谅吧!”

    秋仪之笑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老父子二人在这里头摆摊倒也是难得。”

    那老人答道:“现在正是农闲时候,闲着也是闲着,我才拉着儿子过来摆摊,赚点小钱,好让来往客官润润喉咙,也算是积德行善了。不瞒客官说,前两天我就打算拖我儿子过来,可他嫌天太热,今天才肯出来。您瞧,到现在都还没开张呢。”

    秋仪之见这老汉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正是一副庄稼人的模样,便放松了几分警惕,说道:“大爷的儿子说的也没差,庄稼汉一年到头辛劳,这么热的天歇歇也是好的。”

    老汉摇摇头道:“一看公子就是个读书人吧?老汉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圣贤书里头有没有提到我们种地的辛苦。公子你看我们父子两个在这山坳坳里头开垦,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百斤粮食,除去自己吃的,也就差不多了。不趁着现在出来做点小生意,等过年时候做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呢。”

    秋仪之听得十分认真,却听身后林叔寒说道:“圣人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情,这里头的事情,他老人家怎么不会论及呢?不信请听《大学》开篇第一句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只不过现在的当官的,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连圣人这样粗浅的教诲都忘记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说道:“林先生这是骂我是狗了咯?”

    林叔寒“嘿嘿”一笑:“当然不是。我说的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庸碌官员,大人只要心系百姓,那便不是狗了。”

    秋仪之却道:“先生说我是狗也没什么。岂不闻:‘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么?在下有缘做圣贤门下一条走狗,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那老汉听秋仪之和林叔寒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却如入五里雾中,好半晌才接过话茬,说道:“一听两位就是有学问的人,说了这么多,老汉一句都没听懂。不过两位说得也是口干舌燥,不如吃老汉一碗凉茶如何?”

    秋仪之听了一怔,心想:这老汉虽然老实憨厚,却似乎太过好客,却也不能全信。

    于是他又问道:“喝茶倒不着急。在下只是好奇,为何老人家放着好好的地不去种,偏要来此处垦荒呢?在下虽不务农,却也知道些农事,这叫种生地,既费力气又不讨好,朝廷三令五申也鲜少有人肯吃这个苦头。”

    那老汉似乎没有听出秋仪之话语中的试探意味,反问道:“这位先生听口音,是从北边来的吧?”

    秋仪之点头道:“没错,鄙姓‘夏’,夏天的夏。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汉笑着说道:“原来是夏先生,老汉我也没个称呼,就是姓赵,人称老赵头的就是我了,那边是我的儿子,乡里乡亲的就叫他小赵。”

    他顿了顿,又道:“也难怪先生是从北边来的,可不知我们江南的风土啊。江南不比江北,虽然土地肥沃些,然而却是人多地少。种地的人多起来,地租就要涨,最近几年听说北边遭灾,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地租也就一涨再涨。老汉我盘算着今年再涨下去,那温饱就都困难了。因此想着趁新皇上坐了殿,鼓励开荒的机会,到这片没主的地面上来耕种。过个三年五载的,这地就归我老赵家所有了。就是现在辛苦个两年,也算是值了。”

    秋仪之听了沉思半晌,扭头对林叔寒说道:“这位老爷子说的虽然浅显易懂,却实实在在是篇经世济民的大文章呢!就是不知高举庙堂之上的那些官员们,里头能有几个懂得的。”

    未等林叔寒回话,却听赵老头说道:“这位客官我看着不像是跑南北货的,倒像是个微服私访的官儿呢!老汉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错了话,可别治我的罪哟!”

    秋仪之一惊,正要否认,却听蹲在一边的小赵高声说道:“爹,同他们这几个人废话什么?他们肯吃茶,我们就泡;他们不肯吃,就让他们快走,免得挡了咱家的招牌!”

    秋仪之听了莞尔一笑,对老赵头说道:“赵大人的儿子倒是快人快语,同我手下一个叫王老五的颇有几分相似呢!就是不知可否婚配呢?”

    赵老头笑道:“我这儿子是又懒又笨,没啥本事,偏偏讨老婆是把好手。他前三年就结了婚、成了家,媳妇比儿子可能干多了,又生了一对孙子孙女。要不是想着给他们留份产业,老汉我快五十的人了,何至于还吃这苦呢?”

    秋仪之听赵老头说得头头是道,倒也放松了几分戒心,说道:“好,今日同老人家说的投机。我就在这里喝老人家一碗茶,也帮你发发利市。就是我这一行也有近二十人,不知老人家茶水够不够喝?”

    “哎哟!公子真是我的财神爷!”赵老头惊呼一声,又对他儿子喊道,“别偷懒了,水和茶叶都不够了,还不快跑去叫你老婆送茶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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