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之首的宰相都已跪下请罪,其他官员自然也就没有站着的理由,纷纷撩着袍角跪了下去,脑袋磕得“砰砰”作响,就是没人接嘴说话。

    皇帝郑荣见情势已经稳定下来,紧张的心情这才略略平复下来,伸出右手平举着说道:“众卿不必如此,都平身吧。”

    话刚说完,郑荣忽然瞥见自己手臂之上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细线,忙收回右手,用左手在细线上一摸,却是一股疼痛感油然而生,摊开左手一看——居然是血!

    原来这是孙浩拿着尖刺的右手,被尉迟良鸿打断之后,顺势往下划,正好划在了皇帝的手上。只是因为当时皇帝被眼前的惊变唬住,故而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受伤罢了。

    一众官员此时还未起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泥土石子,也没看到皇帝受伤,只有在郑荣身边的秋仪之看了个真切,想要高声叫御医过来,又怕惊了驾,便刚忙在郑荣耳边说道:“皇上,你受伤了,要不要立刻就传太医来看?”

    这手臂上的伤势似乎并不太重,郑荣还有些满不在乎,说道:“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大事,就不要传御医了。御医一来,又是闹得满城风雨,外面听风即是雨,传成什么样还说不准呢……”

    秋仪之蹙着眉,摇头说道:“不怕皇上嫌臣说话难听,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当初李胜捷的父亲李直,被刺客行刺受了伤,却不料这刺客用的刀上下了剧毒……可怜那老船主李直,就连受了伤的腿都切掉了,伤却依旧没有治好……”

    郑荣听了这话,脸上一阵慌张,也亏得他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依旧能保持镇定,也不去搭秋仪之的话,却对尉迟霁明说道:“那个,尉迟家的小姑娘,不要按着孙浩了,把他抬过来,朕要同他讲话。”

    此时匍匐在地上的一众文武官员都已站起身来,眼见皇帝的手臂上汨汨流出血来,将明黄色的龙袍都染红了一大片,早已猜出皇帝是受了伤了。皇帝龙体受创,官员们当然十分惶恐——唯恐这位生杀予夺的至尊发了火迁怒于自己,然而他们又不得不佩服皇帝——佩服他受了伤,居然全让当做没事,居然还有心思同行刺的孙浩说上两句。

    一旁的秋仪之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也就晓得皇帝是想要打探一下,问问孙浩到底有没有在尖刺上煨毒,也好求个安心。

    却不料尉迟霁明推了推孙浩,又将他翻身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满脸尴尬地说道:“皇上,这孙浩已经死了……”

    郑荣听了一惊,忙注目到孙浩脸上,见他满脸乌青,整个脸上的神情都已变形,偏偏一双老眼睁得好似桂圆一般瞪着自己,显得十分可怖。

    郑荣见到死了的孙浩这样直勾勾充满了愤怒的眼神,心中一阵发悸,又想到孙浩死了,也就无法知道他行刺的利器上面到底有没有下毒。想到这里,皇帝郑荣脑袋越来越晕,几乎要闭过气去,好不容才勉强定住心神,颤抖着说道:“孙浩死了?死了算了!朕也疲乏了,众卿各自回去办事去吧,有关事项都可以向钟离先生请示,遇有不决的也可请旨询问。”

    说罢,郑荣勉强想站起身来,可在座位之中挣扎了两下依旧没法站起,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

    秋仪之在近处观察得仔细,看见皇帝似乎十分虚弱,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知如何去做。

    还是钟离匡见机甚快,上前一步道:“尔等都没听见吗?皇上要你们各司其职办理事务。诸位武将按照目前部队占领的位置各自商议着划分守备区域,文官立即起草张贴安民告示,城内所有仓库一律封存不准启用。现在金陵城虽被我军拿下,然而岭南残余尚在,不能有丝毫轻视。我有言在先,若有玩忽职守或是搅扰百姓的,我钟离匡第一个就弹劾他!都听懂了吗?还不赶紧磕头谢恩,这就下去办事!”

    平常朝廷里头,皇帝郑荣还要示臣下以恩德,说话有时候还算客气柔和,偏就是这位钟离宰相事事严苛严肃,办事又极严谨严密,因此满朝文武往往怕这位铁面宰相还胜过怕皇帝。

    也因此,钟离匡这几句说完,一众文武官员立即下跪,朝着皇帝拜了几拜,齐身高呼“万岁”,便起身立即各司其职办事去了。

    秋仪之只当皇帝是因为受伤甚至中毒,才几乎失态的,因此见众人都已走散,便立即俯下身子,对皇帝说道:“皇上,您的龙体还安康吗?”

    郑荣在椅子里坐了一些时候,元气已有些恢复,便答道:“还好,不过朕需要休息。李胜捷的船上太晃了,金陵城里你熟,不知道有什么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秋仪之脑子一转,回禀道:“道府衙门刚刚经过大战,肯定是不能居住的,临时立行辕、造行宫也来不及了,臣倒想到了两个地方可以一住。一个是原来殷承良常住的‘青崖观’,一个是林叔寒的庄园。这两处都甚安静,皇上可选择一处暂住几天,再待选址建设行宫如何?”

    郑荣沉思了一番,说道:“虽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然而朕鸠占鹊巢终究不好,还是选在‘青崖观’好了。”

    按照秋仪之的意思,“青崖观”地方虽好,始终是死了的殷承良的老宅,似乎不太吉利、阴气又重了些,不如林叔寒的庄园来的堂皇舒适,可既是皇帝开口,他自然没有什么好反驳解释的。

    于是秋仪之便叫赵成孝等点起手下兵马,又专门从已被攻破的江南道府衙门之中,找来刺史大人专用的绿呢大轿,亲自将皇帝扶进轿子,便护送着往“青崖观”而去。

    走到半路,赵成孝慢慢走到秋仪之身边,对他说道:“大人,方才寻找轿子的时候,我在衙门里发现了被囚禁的江南道官员,刺史钱峰大人、节度使刘庆大人也都在里头……”

    秋仪之听了一愣——钱峰等人自不必去说,记得刘庆城破当时不是同岭南军同归于尽了么,怎么还会活着。

    于是秋仪之疑惑地问道:“刘庆?刘庆不是死了吗?”

    赵成孝答道:“活着,就是手脚都受了伤,大概是只能躺在地上不能翻身,背后肌肤都烂了……”

    秋仪之知道赵成孝为人稳妥,又是多次见过刘庆本人的,他说的话必不为假,便说道:“没想到这刘庆打仗本事一般,倒是个命大的。既然是有福之人,天不绝之,那可就要小心医治,不能违了上天意愿。赵哥你就派个人去,请军中最好的军医替刘庆看病。还有其他几位被囚禁的大人,也都要妥善安置,待我问过钟离宰相和皇上之后,再作处置。”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秋仪之也赶忙下马,走到钟离匡身边,将赵成孝所报之事和自己的暂时处置办法,都同这位宰相大人说了。

    秋仪之方才的处置,原也都是题中应有之意,钟离匡也想不出有什么需要订正改善的,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说话之间,抬着皇帝的绿呢大轿已到了“青崖观”前。秋仪之忙命人将山门全部打开,却依旧没法供这只八抬大轿进去,于是他便干脆命令手下亲兵立即将这山门拆了。

    秋仪之手下都是些孔武有力之人,听得号令,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将这“青崖观”原本就不甚结实的山门拆了个精光,便抬着载了皇帝轿子进到观中。

    进到“青崖观”之后,秋仪之又同钟离匡商量着,选了一处向阳又僻静的偏殿,立即派人将屋子打扫收拾齐整,便让皇帝住了进去。

    皇帝郑荣果然甚是疲劳,不一刻便已安然入睡。

    忙碌了大半天的钟离匡和秋仪之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缓缓从殿内退出,又轻轻将门掩上,退了出来。

    秋仪之松了口气,忙又招呼过赵成孝,说道:“这边现在是禁地,皇上之前已钦点了你的护卫职责,你要严格约束手下的弟兄,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岔子,知道了吗?”

    赵成孝刚想答应,却听钟离匡在一旁说道:“不妥。赵将军所率人马,虽是皇上出京时候钦点的护卫,然而只由这两百人守护这么大一片园子,似乎人手还不甚够。我的意思,赵将军还是留下,再请尉迟良鸿点南下的刑部衙役两百人,我再点原御林护卫六百人,一共一千人在此处护卫。一切号令都听皇上指示,皇上现暂不能理事,便先由我负责此处关防。”

    钟离匡话刚把话说完,秋仪之还在回味之间,却听钟离匡对他说道:“仪之,这不是信不过你、也不是信不过赵成孝将军。只不过是这里的责任太过重大,不能有半点闪失。几路人马互不统属,也好互相牵制,分散些责任。仪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听钟离匡的口气少了原有的几分严峻、多了几分少有的温柔,又听他话中涵义显然是想帮自己分担责任,心中一阵感动,忙拱手道:“多谢师傅指教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这几日被自己的皇帝义父莫名其妙发作了几番,现在竟忽然从师傅钟离匡这里感受到了难得的温存,眼眶一湿,几乎要落下泪来。

    却听钟离匡叹了口气,又说道:“仪之是个聪明人,我的心思你必定能够体会的。好了,你也疲乏了,这就回去休息吧。记得明天要到这边来报到的。现在皇上膝下三位皇子都不在,眼下就属你同皇上最亲,你又是懂得军事的,皇上跟前少不了你参赞军务。”

    秋仪之听了这话,忙拱手向钟离匡施了个礼,又朝皇帝所在的房间拜了一拜,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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