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也回了个礼,问道:“既是你来了,打的又是你父亲的旗号,想必戴元帅也在吧?”其实秋仪之早就看见戴鸾翔在戴松身后,然而礼仪如此,总要寒暄两句。

    戴松答道:“在的,在的。”说罢扭头对在自己身后十来步距离的戴鸾翔说道,“父亲,不是歹人,是秋仪之、秋大人来了。”

    戴鸾翔闻言,立即驱马上前,拱手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有失远迎。”

    秋仪之拱手回礼,却说道:“戴元帅,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讲,这边说话不方便,还请另寻所在。”

    戴鸾翔听了一愣,心想:你我刚刚见面,连话都没说几个字,又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他一看秋仪之脸上分明无误的紧张表情,料想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便点了点头,一指身后稻田阡陌之上的一间小茅屋说道:“那间屋子许是农民耕作时休憩所用,方才戴某想去讨碗茶喝都没找到人,现在这茅屋应该也是空的。义殿下若有话,可到那里取同我讲。”

    秋仪之循着戴鸾翔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处茅屋虽然简陋,却贵在四面都是平坦农田,便于警戒,便答应了。

    这间茅屋果然十分简陋,屋中不过巴掌见方,摆了一张桌子、三把椅子,都是破落不堪,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它们吹倒了。

    秋仪之却毫不以为意,对戴鸾翔说道:“戴元帅,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情,皇上驾崩了。”

    戴鸾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确认性地问道:“义殿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皇上驾崩了。”秋仪之又重复了一遍。

    戴鸾翔虽然年纪不过五十不到,却是一员资历极深的宿将,连这一次,已是第三次经历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了,因此虽有些惊讶,倒也还能自持:“唉!皇上身体想来康健,又是春秋鼎盛的年岁,怎么说驾崩就驾崩了呢?”

    话说一半,他便品出其中诡异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秋仪之:“且慢。以义殿下的身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义殿下要么在大行皇帝驾前守灵、要么帮着钟离先生操持朝廷内外事务,怎么会跑到这等荒郊野地来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秋仪之点点头,夸赞一句:“戴元帅果然厉害,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了。皇上并非无疾而终、也非沉疴致死。乃是被郑鑫此贼弑了的,郑鑫不单弑杀皇上,就连钟离先生也被他给杀了,还想要来害我,我是……”接着,秋仪之便将事情大概经过,向戴鸾翔说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连戴鸾翔这样都有些吃惊,迟迟说不出话来,只问道:“义殿下,这件事情,确如你所说的那样么?”

    先君驾崩、新君登极,这是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区区人命在这件事面前不值一提,若是走错一步、说错一字,便是灭顶之灾,也不由得戴鸾翔这样慎重了。

    秋仪之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刚要回答,却听茅屋大门被从外打开,门外进来一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秋公子是何等样人,这样的事情,他岂会信口胡诌?”

    戴鸾翔听了这话,忙接嘴道:“母亲,这话你怎么听……”

    来者乃是戴鸾翔的老母亲,因戴家乃是世代将门,戴母在朝廷里、尤其是在武将当中威望甚隆,故而人人都尊称戴母一声“老太君”。

    老太君已过耄耋之年,盛气凌人却不减须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身虽然是个女流,这件天下第一大事,难道就不能出头说话吗?”

    戴鸾翔乃是至孝之人,听母亲这样说话,便也只能唯唯诺诺地低头听母亲说话:“秋大人年纪虽轻,却是我家的恩人,平素办事又从没有过落空的时候,这样大的事情,他岂能信口胡说?”

    戴鸾翔听母亲话音落定,这才又带着震惊的表情看着秋仪之,问道:“秋大人,这件事情果然是真的吗?”

    秋仪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错。郑鑫此贼平日里总装作孝子忠臣的样子,乍一出手就这样狠辣,就连我也险些命丧其手。现在想来也失宛若梦中。不过此时我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没有一次半句的虚言谎话。”

    戴鸾翔终于相信了秋仪之的话,蹙着眉在局促不堪的茅屋之中走了几圈,说道:“这件事情可就麻烦了啊!”

    “没错。确实是件麻烦事情,天下所有的麻烦事加起来,都不及他麻烦。可是郑鑫这样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在下绝不能让其得逞。”秋仪之说道,“戴元帅乃是正人君子,我也不妨明说。在下这就要北渡长江,同在京城洛阳监国的皇三子殿下会和,再发天下义师,讨伐郑鑫这个逆贼!”

    “好!凛然正气,不可欺也!”秋仪之刚刚说完,便听见戴母开口称赞。

    秋仪之苦笑着挠了挠头:“晚辈也不过是深受浩荡皇恩,又受师傅亲手教育,实在是不能独善其身,这硬杠头怕是要硬顶了。老太君这样的称赞,晚辈实不敢领受。”

    戴母又赞道:“好,好得很!这份心出自至诚,所谓英雄出少年,也不过如是了。”她又转头看了看戴鸾翔,说道,“鸾翔,我们戴家世受国恩,遇到这样伤及大统的事情,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戴鸾翔这几年经过这些磋磨,早就不是那种热血青年,不能不考虑得更全面些、详细些,于是他又在茅屋里转了两圈,说道:“这件事情怕有些难。母亲是知道的,孩儿久在兵部帮办,按例不能接触军队,现在虽然接到了皇上领军去南边的旨意,可现在手下其实没有一兵一卒,怕也帮不到秋大人什么……”

    秋仪之立即接道:“此事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在下其实也不愿戴元帅卷入其中。只是郑鑫此贼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戴元帅这样的大才,他未必会放过你。此次元帅南下江南,皇上的本意是要请元帅统领军队镇守岭南,既是这样的重任,势必是要同郑鑫当面说话的,还请戴元帅小心应对。”

    戴鸾翔听了秋仪之的话,尚在沉思之时,戴母已然沉不住气,骂道:“见郑鑫?见这逆贼做什么?难道吾儿还打算继续在此贼手下办事么?那吾儿岂不成了附逆的贼子了?”

    戴鸾翔也知道自己母亲直率易怒的本性,赶忙扶她坐下,说道:“母亲,这件事情还没到确凿无疑的地步,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了,依孩儿来看……”

    “依你看秋大人是在说谎诓你不成?”戴母立即将戴鸾翔的话打断了。

    戴鸾翔心中果然还存着几分疑惑,因此听了这话,虽没有当场反驳,却也是默然不语。

    戴母见状,已是急了,拄着手中的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说道:“秋大人是我戴家救命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全家今日,他的话,你能不信吗?”

    戴鸾翔低声答道:“私情归私情、国法归国法……那是两回事……孩儿不才,也不敢因私废公啊……”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半松先生”林叔寒上前半步,向戴鸾翔母女作了个揖,说道:“戴元戎、老太君,在下林叔寒,妄称‘半松先生’的名号,有几句话要同两位讲,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

    戴鸾翔闻言一怔,忙回礼道:“原来这位就是‘半松先生’了?真是久仰久仰,先生有何指教,戴某洗耳恭听。”

    大汉制度是以文制武、重文轻武,戴鸾翔虽已经是顶尖的武将了,可在读书人眼中却不过是个顶尖的武夫而已,久而久之,就连戴鸾翔自己面对名士大儒,心中也不免有几分自卑。因此,文名震动天下的“半松先生”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上几句,戴鸾翔已是感佩莫名。

    只听林叔寒说道:“戴元帅方才几句话,林某都已听在耳里了、听在心里了。元帅持重沉稳,不愧为‘海内第一名将’的令名!”

    戴鸾翔听了这话,脸上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神情——这所谓“海内第一名将”既没有入史、也没有朝廷封号,说难听些也不过是武将之间互相吹捧而已。然而今日从林叔寒口中说了出来,再在他的笔记、诗集、文萃里头用上一点笔墨,那自己可就是算是青史留名了。

    戴鸾翔正有三分欣喜,却听林叔寒话锋一转,说道:“戴元帅文武双全,林某一介书生,也是极佩服的。可今日这番见识可就未见得有多高明了。”

    戴鸾翔闻言一怔,忙拱手道:“林先生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说话最喜欢卖关子,非把你的好奇心撩拨起来,才肯将胸中见识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林叔寒听戴鸾翔问得急,自己却不慌不忙,缓缓起身,拉开手中折扇,将几只晚春仲夏开始出没的小虫赶走,这才说道:“戴元帅方才觉得秋大人所言,又或添油加醋、又或危言耸听,总之并不为真。可以林某愚见,竟想不出秋大人有半点说假话的理由。元帅只要细细想想——秋大人乃是皇上的义子,做人办事全凭一颗赤子之心,既不会明哲保身苟且存活于这世上、更不会轻举妄动以求非分之福,史书所载的‘无双国士’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戴鸾翔听了这番分析,还在回味之中,林叔寒的话却又如连珠炮一般发射出来:“抛去人品动机不谈,秋大人的见识机智,戴元帅也是知道的吧?以他的聪明才智,即便是有心为恶,也是处心积虑,让人捉摸不透、无迹可寻。好比皇上驾崩、皇子作乱这样再容易拆穿不过的谎话,他又怎么会去编造呢?若秋大人真是利欲熏心、不计后果,恐怕早已在朝廷的争斗之中被碾为齑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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