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久不闻你的‘柳上莺’,我已经堕落得去听酒楼歌女的弹唱了。”白衣公子缓步走进琴室,隔着轻纱的帷幕坐在了风临晚的身旁。

    端坐在古琴前,风临晚面无表情:“操琴于公卿世家或者酒楼娼馆,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帝国曲乐中的一代国手,却把自己和酒女娼妇相比,是故作悲音,还是心中果真愁苦?”项空月淡淡地回应着。

    一片沉默,似乎又一声轻叹,而后纱幕对面传来水滴玉盘的声音,是风临晚五指扫过了琴弦。

    “这几年不见,你的琴声又非当日可比了,”项空月说。

    “你的赞赏,到底是为了应付我们间的情面,还是真有所指?”

    “我们之间一个弹琴,一个品琴,何尝有什么情面?”项空月轻笑,“不过三年前你的琴声极为流畅,现在却多了顿挫。从流畅到枯涩这一步对于琴家应该极其艰难吧?传说为先帝操琴的国手师乐言是到五十岁才突破了这一层障碍。”

    “师乐言一世琴痴,不惜自刺双眼以求精通琴技,竟然到五十岁的时候才领悟到枯涩一层,未免辜负了他的名声。”

    项空月摇头:“师乐言自以为目不见物就可以静心于琴。可是他自刺双眼,反而是对琴技执着太过,心中不静,所以始终无法精进。”

    沉思良久,风临晚叹息:“你说得是。可是乐师一生也唯有一张琴,如果全无执迷,那么乐师又为什么而生呢?”

    “乐师一生只有一张琴么?”项空月忽然大笑,“难道风小姐不曾有我这个朋友么?”

    静夜中笑声穿窗而出,惊动灌木中栖息的大雁。一阵呼拉拉的振翅声伴随着惊慌的雁鸣,大雁展翅而起,是在月下一些漆黑的影子。雁鸣在夜里清锐得有些刺耳,平息下来以后,琴室中只剩下一片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风吹纱幔细细的声响。

    “今次你冒险入天启,是为了龙旗军入京的事情么?”许久,风临晚才低声说话了。

    “不错,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皇帝已经传令四方,无论是叛军盗贼或者雇佣武士团,只要有心效忠皇室,都可以入天启参加今年秋天的太清演兵大会。我们龙旗军又像叛军又是盗贼,偶尔也受雇打几场小仗,所以没有理由不来天启。也许演武大会上一朝取胜,从此就有公卿贵族的身份了。”项空月笑道。

    “太清阁下的演武大会原本只有东6诸侯推荐的名将可以参与,胜者常被授予御殿二将军的称号,下唐息衍和楚卫白毅就是先帝当年演武大会的胜出者,可是……”风临晚犹豫着,“如今皇帝下令甚至叛军盗贼都可以参加,其中用意我还猜不出来。”

    “你不必猜出来,如果你猜得出这乱世的人心,”项空月轻叹,“你也就不是冰雪绝尘的风临晚了。”

    “所以如果你想打听这个,我恐怕是帮不上忙的。”

    “不是这个。我此来是为龙旗军入京铺路,可是天启朝中诸派势力混杂,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无从下手。对于天启公卿中的势力,你可以为我解说么?”

    “我毕竟只是乐师,所以都是耳闻,你不介意么?”

    “愿闻其详。”

    风临晚微微沉吟:“朝中的势力,传说一直就分为三党。其一是帝党,也就是拥护皇室,排斥诸侯的一党,这些人多半都是皇室的遗老遗少,享有皇室的奉禄和年金;其二是诸侯党,也成为藩党,是和各国诸侯联系密切的大臣,有些甚至是诸侯**天启的眼线;其三则是蔷薇一党,听说人数有限,却都是前朝功臣的后代,其中不乏年轻的俊才。”

    “帝党和藩党我都有耳闻,无非是一方要加强皇室的威风,一方要帮助诸侯操纵皇室而已,可是你说的蔷薇一党,我却没有听说。”

    “蔷薇一党还是息泯息公子一次酒醉后无意中透露给我的,后来我借去演奏的机会追问过他几次,才得以认识其他几个自称和蔷薇一党联系密切的世家公子……”

    “委屈你了。”项空月忽然打断了她。

    没来由的,风临晚轻声叹息,而后接着说道:“蔷薇一党以白氏家族的火蔷薇家徽为名号,自称是为了振兴皇室威名。可是实际上蔷薇党人却只争取消弱诸侯对皇室的影响,而不求加强皇帝的权力。他们还着力于在朝中和军中谋取重要的职务,尤其是属于皇室的千山龙旗军中,据说大半的年轻将领都是蔷薇党人。”

    “加强中央的权力而不试图拥戴皇帝,多半是有取代皇帝的野心。他们中的领袖是谁?”

    “听说有一个是百里氏的长公子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那个以文论著称天启的百里莫言?他不是没有官职么?”

    纱幔后的风临晚只能摇头:“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只有我亲自去拜见天启世家公子的翘楚了,你可以为我引荐么?”

    “我不曾见过百里莫言。百里莫言只有文章流传,自己很少出家门一步,更不参与公卿世家的活动,不过你持我这张琴去,他或许会见你一面,”风临晚说着捧起了面前的柳上莺古琴,穿过纱幔递了过去。

    “哦?”

    “据说百里莫言不但精于文学,而且是琴技的绝世名家,也极为喜爱古琴。他曾经修书希望我带琴去百里府和他相会,但是被我拒绝了。”

    “为何拒绝呢?”项空月接下了琴。

    “百里莫言生性孤独,每次见客只见一人,而且从来不愿在随从面前见客。我却从来不和男子独处,所以虽然我也希望和他切磋琴技,但是这一层戒律我不愿打破。”

    “见你那么多次,”项空月低声说,“我却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一层忌讳。”

    静了许久,纱幔后一声叹息,渐至不闻。

    “我持你的琴去,如果百里莫言贪图柳上莺而不愿归还,岂不是保不住你的爱物?”

    “你也知道当年破阵之舞只需要以刀击柱为节拍,可见真正的曲乐,并不需要古琴这种工具。我多年来喜爱这张琴,也许已经是一种执迷,你拿去不妨。”

    一串流水般的琴声在弦上扬起,项空月手指扫弦,长叹:“我自己执迷不悟,却大胆对你说不可执迷于琴技的话。世上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不以我为骗子,反而愿意和我做朋友吧?”

    琴声未绝,项空月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冬日将近,你看来又清减了许多。”

    直到那个白色的人影消失在后园的花木小路中,风临晚的脸忽然微微红了。除了第一次在太傅谢奇微的府邸曾和项空月相对,她以后和项空月一直是隔着纱幔相见,今晚见面的时候,项空月也仅能看见她在纱幔背后的影子,而绝不可能看见她的一寸肌肤。她起初不解项空月是怎么知道她又瘦了,直到在月光下看见自己几近透明的十指,才知道项空月是在传琴的时候看见她的双手。

    “唉。”又是一声叹息,风临晚移步到窗前看月。

    月色清冷,依然像九年前那个飘雪的冬天,可是今时今日的风临晚已经二十七岁。至于那个熏风堂上白衣歌舞的公子,眉间是否也添了些岁月的风霜?

    即使解开了对琴的执迷,总还有一些执迷解不开。绝世的琴家淡淡地笑着看月,像是嘲笑自己的愚昧。

    百里氏是胤帝国七大氏族之一,以下唐的一等公百里景洪一支为,此外还有诸多的分支。效命皇室的百里氏支族也是当朝一等侯,而百里家现任的家主就是天启公卿贵族中的俊才,百里莫言。与天启百里家的历代家主不同,百里莫言并没有承袭家族世传的太尉官爵,而是一直深居简出。但是天启中人不知道百里莫言的无疑会被看作白痴,因为百里莫言“第一公子”的称誉在天启是无人致疑的。当年项空月在天启游历,就有不少贵族公子惊叹他的风度举止直追百里莫言。可惜说这些话的人多半自己也不曾见过百里莫言的衣角。

    百里莫言的名声来源于百里府里流传出的文章。百里莫言十五岁的时候,他的一篇习作就被老师拿到公卿家的牡丹花会上展示,结果引得天启息氏的家主息焕年以五百枚帝国金铢买下,旁边的人竟然抛下了满园的牡丹,抢着围观那篇文章。后来这篇文章又被皇室的书法教师程犁以硬笔刻写在息氏府邸的一面粉墙上,引来了无数的公卿贵族观看。而最传奇的莫过于精通书画的喜帝驾临息家后,称赞程犁的书法和百里莫言的文章为双绝,所以硬是把那面粉墙整个从墙基上拔起,用马车载回禁宫中竖在后花园里。

    自此百里莫言的文采称霸东6,一篇又一篇从百里家流传出来的文稿成为公卿富豪竞相收购的对象。而且百里莫言文章中透出的清雅旷达令贵族少女们无不赞叹,甚至连他记述山水和花草的文章也引得春闺中的少女遐想万千,无数的心思都系在了梦中的翩翩少年身上。

    天启世家子弟们笑说天启唯有两样东西最引人遐思,除了名家苏梦颓的春宫画,就是百里莫言的文章。只是其一被风流少年视如拱璧,其二让贵族少女失魂落魄。

    但是百里莫言却对旁人的赞叹无动于衷,甚至有贵族家主被女儿纠缠,上百里家暗示婚姻的,百里莫言都一概不予理睬。所以天启也传他为“高情云淡”,是仰慕他的旷达,却不知道他的旷达后有多少女子的相思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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