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二十日午时,镇江堡中的一处大院内,一直在等待着有所表现的李永芳,正同其儿子李延龄,与十几个属下密议。

    李永芳开具名册保留下来的百多属下,均是在抚顺陷落之前便一直跟随已久的人,既算是家丁,也算是仆从。当初在努尔哈赤手下办事时,可全靠这些属下为其维系生存之道。这一次在辽阳选择降了苏翎,理所当然还是要靠这些人支撑。

    苏翎给李永芳拨付了白银一万两,李永芳自是知道苏翎的用意。这可比努尔哈赤用升官、嫁女要实在的多,在后金时,努尔哈赤的赏赐真可谓羞于见人,上百两的银子,还算是赏赐给那些贝勒的较高恩赐。努尔哈赤别看战绩辉煌,屡战屡战,缴获颇多,但那都是属于其私人的财物,再说,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少银子,怕也未必能拿出万两用于笼络人心。说到底,努尔哈赤与他的八旗贝勒、大臣们,依旧是属于山里人,与大明朝所谓的财富,无法相提并论。

    努尔哈赤给予李永芳的好处,总得算上也没有万两白银。这回苏翎连赏赐之类的词都没说过,直接命人运过去一万两银子,只说“好生办事”,别无它话。按说李永芳在抚顺做游击时,也算是贪污军饷、挪用库银,再加上什么吃空额、报伪功等等,凡是大明朝辽东都司卫所武官所能用得上的敛财手段,是一个不拉,但也没有见过上万银子摆在面前的情景。

    若是在努尔哈赤那边,或许那些贝勒、大臣以及女真贵族们还真不一定以银子作为财富的象征。人口、牛羊、土地,才算是实在地富裕。而李永芳这么些年,深知银子的好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有银子在手,还有什么买不到的?深宅大院,女人仆从,都用不着费什么气力。

    不过,若不是辽东战事突起,抚顺游击李永芳还等着攒够了银子,再走走哪位朝中大员的路子。在这职位上再升上几级,可惜,还没等这梦做完第一步。便面临生死之择。自古贪财者必然惜命,若是从后面几年辽东的战绩来看。李永芳的投降也算是寻对了机会,至少命是保住了。当然这一次,李永芳又选对了保命的时机。就算李永芳没有将那数千遂不及防的八旗兵杀死,也无法守住破烂不堪的辽阳城。一旦城破,以其大明朝第一降将的身份,到哪儿都是个死字。

    想明白这一点。就算李永芳留在萨尔浒地家眷保不定也死在乱军之中,李永芳也能让自己与儿子存活下来。再说,女人对李永芳来说不过是传宗接代而已,更不要说努尔哈赤给她的那个不堪入目的老婆。李永芳地儿子李延龄,还不到二十,但已能够帮着父亲做事。当初努尔哈赤曾赐名李率泰,这回重归大明。自然是要又改了回去。

    不论李永芳是否心甘情愿。苏翎其实也远未过多考虑他的想法。但当一万两银子摆在面前,李永芳地心思便铁定了跟从苏翎。而苏翎暗令杀了那些属下。也算是给李永芳少了一大忌讳。就在一堆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李永芳与儿子李延龄商议了许久。要为苏翎做一番事出来,以去除降将的名声。

    此时李永芳已住在镇江城内,一处因战乱逃离镇江的大户住宅被苏翎分给其居住,甚至还从辽阳城内的那些俘获的仆从中拨了二十人给其使唤,这已经算是尤其优待了。

    那些重金赏赐之下派往沈阳、萨尔浒等地地属下,历时近一月,方才6续返回。这些零星的消息汇集起来,李永芳经过一番整理,这才了解到努尔哈赤自辽阳奔回萨尔浒之后的大致轮廓。就在这一日下午,李永芳前往赵毅成处禀报消息。既然不让李永芳领兵,苏翎便将其划归赵毅成管辖。这自回到镇江堡之后,李永芳仅仅见过赵毅成三次,自己没什么收获,可让其一直心中忐忑,这消息一齐,李永芳便一路小跑地去找赵毅成。

    赵毅成的哨探总部,如今就在镇江堡参将府衙后院,这进出可都走后门,算是哨探们的一种掩饰。不过,李永芳见到赵毅成,才说了数句,便被赵毅成打断。赵毅成立即派人去寻在镇江堡城外巡视的苏翎,要一起听李永芳的禀报。

    苏翎回来地很快。努尔哈赤地动向。可关系到今后所有地调度。而眼下镇江堡城外地一切努力。也将由努尔哈赤地消息决定存废。

    苏翎进到前厅。随手将马鞭扔在桌上。对李永芳说道:“都有什么消息?”

    李永芳上前行礼。说道:“属下派出去地人都已回来。沈阳、萨尔浒地消息都有。”

    “嗯。”苏翎看了李永芳一眼。说道:“坐下慢慢说吧。”

    这些日子辽阳一带地哨探不断送回消息。依旧是没见有八旗兵地调动消息。是以此时苏翎虽也急于了解努尔哈赤地动向。却在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努尔哈赤身染重病。”李永芳最先说出这一句话来。

    果然,苏翎立即被吸引,神色一紧,问道:“什么病?”

    “说是染上风寒,已不能骑马。”李永芳答道。

    苏翎将信将疑,望向赵毅成。努尔哈赤如今年过六十,已属老人,若是平常人等,身患疾病倒也不需多疑。可努尔哈赤一生历经百战,这身子骨可是要强于一般人,这风寒,的确要谨慎对待。

    赵毅成问道:“何时得病的?”

    李永芳答道:“据说是从辽阳赶回萨尔浒的第二日,便有不适,到第六日,说是已无法自己上马。”

    赵毅成听了。也无法猜测是真是假,到底该信不信呢?

    “大哥,若是从年岁上看,倒也有可能。”赵毅成说道。

    苏翎摇摇头,说:“年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努尔哈赤带兵攻打沈阳、辽阳,也才没几日,若真的身子骨不堪,如何能连续行军作战?”

    赵毅成又问:“未必不成是气的?”

    “这个?”苏翎侧头看着赵毅成,“若是因怒气攻心得病,倒是说得过去。”

    苏翎将努尔哈赤地后路搅和的稀烂。就算一个平民百姓看到自家后院被搞得一塌糊涂,也会气得浑身乱颤,何况还是一生奔波所得。但这般猜测。未免显得儿戏了些。

    “李永芳,你将所有的消息。详详细细的讲来。”苏翎对李永芳说道。

    “是。”李永芳一直是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这会儿便稍稍坐正了,将属下打听到的消息,无论巨细,一一讲述出来。

    原来,自三月二十二日晨由辽阳兵回援。努尔哈赤率八旗兵一路急行,当天便赶至沈阳。这次行军,八旗兵比那一次都要迅,因后路被袭,不仅努尔哈赤的福晋们身处险境,那些贝勒、大臣,哪一个家眷可都在萨尔浒城内。且八旗兵中。除了那些汉人降兵,以及一部分蒙古人以外。所有女真八旗兵的家眷,少说有一半是在赫图阿拉附近。尤其是那些甲兵们。

    出之前,努尔哈赤也曾考虑到军心不可动,是故消息尽量隐瞒,只说回沈阳去攻打趁机而来的蒙古人。可一部分八旗武官也起了疑心,这次不仅匆忙回军,且粮草、辎重等等尽皆少带,就算是打蒙古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这般匆忙?结果,出辽阳没多久,赫图阿拉被袭,界凡、萨尔浒危急的消息便几乎传遍了全军。

    八旗兵们跟随努尔哈赤日久,打惯了胜仗,这还是头一回面临自家被袭的局面。努尔哈赤一向是用家人来胁迫士卒卖命,尤其是那些汉人降兵,其中有一部分主动降金地汉人,便是因家人被俘导致的结果。这一回,该八旗兵们品尝这种滋味了。所以,消息传开之后,大军倒是没乱,但八旗各队几乎都不用各自主官催促,一路狂奔而去,这沿途又丢下不少太重的军需。

    按以往努尔哈赤地惩罚手段,哪怕丢下一具梯子都要箭穿双耳游营示众,这次似乎没人惧怕。有些队伍中被分有火器火药的,那些低级武官嫌动作太慢,干脆打算以汉人降兵逃走为由,将其连人带兵器一概弃之不管,任其自谋活路;还有地更为心狠手辣,直接砍死,随后快马追赶大队而去。当夜驻扎在沈阳时,军心已经不稳,连努尔哈赤也未察觉到各队中少了多少人。

    第二日一早,没休息多久的努尔哈赤便命八旗兵火赶往萨尔浒。若不是因为马匹也要休息,说不定当夜便要连续行军。过了抚顺一带,远远地便见到萨尔浒上空浓烟滚滚,火光隐约可见。八旗兵们奋勇争先,个个打马狂奔,连平日的队形都不要了。

    此时郝老六、术虎早已撤离,只给努尔哈赤留下一片灰烬以及残留的烟尘。数万八旗兵进到萨尔浒,立即救火寻人,那些八旗贝勒大臣们,尽都各自率兵赶到各自的宅院,连努尔哈赤也不例外,到自己住处去查看。结果在一地的尸中翻看之后,算是给其留了些希望,至少还没完全死光,想必定是对方给俘获了。

    努尔哈赤立即集兵追赶,很快便又看到了界凡地一幕,与萨尔浒一模一样。此时努尔哈赤还没有什么病态,当即也不分兵,直接沿路追赶,寻着郝老六与术虎的方向奔去。

    但术虎与郝老六已经分头奔往两个方向,在那些四散奔逃的女真诸申们的禀报之中,努尔哈赤也分兵两路,誓要将对手碎尸万段。可没多久,两路人马都遇到了几个被绑在路口的女真人。这是郝老六与术虎留下的手段,警告努尔哈赤,若是再追,则斩杀俘获的女真人。这点伎俩努尔哈赤当然不理。八旗兵依旧紧追不舍。但很快,路边开始出现被集体斩地女真俘虏,女人、儿童都有,八旗兵中也有部分士卒、武官在其中找到自己地家人。紧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且随着追得越近,杀得人越多,最后一次,有上百人被集体斩杀。且努尔哈赤一路,其中便现了努尔哈赤地一个福晋,以及个贝勒们地家人。

    这下。那些八旗兵们不肯追了。努尔哈赤再三下令,可就连他的儿子。那些贝勒们,也都劝努尔哈赤暂时休兵,等弄清楚了对手是谁,想办法将家人赎回来,再去报仇。想想努尔哈赤活捉宰赛来控制喀尔喀五部,如今誓比要受对方地胁迫。努尔哈赤当然不愿。努尔哈市征战一生,杀人无数,几时有过这样的情形?努尔哈赤厉声下令继续追赶,可却没有一人愿意行动。任凭努尔哈赤拔刀威胁,甚至要砍杀那些带领八旗的主官,自己的儿子,可仍然无效。

    这下努尔哈赤更加狂怒。独自一人抽马前进。不过,没奔几步。便一头栽下马来。众人赶紧上前救治,却始终昏迷不醒。八旗各个贝勒们便旋即率兵回萨尔浒。这努尔哈赤此时倒真不是染上风寒,也不算是被对手激怒,恐怕倒是自己的儿子们的表现,让其怒火攻心。

    八旗贝勒们回到萨尔浒后,一番收拾,见萨尔浒城内无法住人,便只得在城外扎营露宿。为遮掩实情,对外只称努尔哈赤染上风寒。这努尔哈赤不能理事,八旗贝勒、大臣们只得各自收整本队兵马,并不约而同地派出自己的人,前往各处查看自家产业地损失。

    结果当然令贝勒、大臣们极端失望,也份外愤怒,但此时又有什么法子?随后,各队召集剩余下来的牛录,清点人口,整理家园,这些都花费了十几日的功夫。这也是为何苏翎一直没有看到努尔哈赤有所行动地原因。

    这十几日,努尔哈赤经一名汉人医生,以及女真族自己的某些可以治病地法子调理,已能坐起,但也仅限于进些米粥,吊着性命,话,却是说不完全。

    这没有努尔哈赤做主,各贝勒、大臣自由行事,纷纷各管自家一摊。清理人口的结果自然是少了一半,还有一些说不准是被杀,还是趁乱逃去。那些阿哈定是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做奴隶,大半都已逃走。这剩下的人口,几乎全是女真诸申,以及一些蒙古人,还有早就融入女真的一些汉人人户。

    术虎与郝老六的一番折腾,处于河谷一带聚居之处的村寨,几乎没有留下一片好地房屋,只是那些稍远的偏僻处的村寨还得以保存。各八旗贝勒、大臣各自收拢人口,收集粮食,重新搭建容身的窝棚,这点,倒与镇江堡城外的场景有些像似。从那些没遭到损失的村寨运出粮食,供大军以及那些无家可归的女真诸申食用,好在努尔哈赤平日里还是窖藏了不少粮草备用,这些天将粮食取出来,倒是没有吃食上地顾虑。

    半个月过后,统计出来地结果,让各个贝勒们开始各怀心思,彼此怒目以对。

    努尔哈赤对八旗贝勒、大臣们,并非如其所说,一律同等对待,厚此薄彼就算在贫苦人家也是常事,何况这些拥有众多牛录人口的贝勒们。这一回地大战,让昔日得到好处的贝勒,比如说分到河谷一带富庶地区地牛录的,损失可就最大,不仅人口少了不说,牛马牲畜等等也被斩杀殆尽。而昔日受到冷落的,到一跃成了后金富。如此一来,原来得到好处的,自然心有不甘,而那些一向嫉妒在心的,如今可变成了心中暗乐。

    努尔哈赤号称天命汗,自立一国,其实也就是一大家子人。有家长在,儿子们自然要俯听命,可如今家长卧病在床,这胆子可就渐渐地大了。不听话的孩子们,都是从一点一滴开始壮胆的。这不,各八旗贝勒名下的牛录之间,便开始为窖藏的粮食,以及那些散布在山林中的牛羊马匹归属,开始争斗,甚至心照不宣地拔刀互博。当然这个情形仅限于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总之被杀的人一律归于敌人之手。

    就这么乱哄哄的过了些日子,努尔哈赤不办事,便也就没人全力去追究到底是谁抄了自家的后路。各贝勒大臣们都只顾清点自家,这之中当然也有看得远的,开始想办法进行春耕。毕竟女真国内的人,也是需要吃饭的。各家富裕程度,与粮食也有直接关联,这也代表了各自所能拥有的人口数量。

    至于八旗兵们,倒真没人去关心他们心中想得如何,打听到家人无恙的,自是放心,而家人死亡或是失踪的,则徒然流泪而已。其中也有怒目圆睁,誓要报仇雪恨的,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另外,当传说来袭的敌人之中,有不少也是女真部族时,八旗兵内里的变化,便悄悄有了萌的趋势。

    那些原来便是由忽而哈部,叶赫部等等征服而来的女真人,除了已经有赏赐自成一家以外,那些一无所有只能当兵吃粮的,便萌生了逃归原属部族的念头。只是这仅仅是暗中的想法,眼下八旗几乎全部战力都在一处,想逃,也没有机会。

    要说的,倒是八旗兵中的那部分汉人士卒、武官,这次返回萨尔浒,特别是奉令到赫图阿拉巡视过的,均在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这些不论是自己投奔的,还是被迫收编进八旗的,都听说了袭击萨尔浒、赫图阿拉的敌人当中,不仅有女真部族,还有一部分打着大明的旌旗。那些一向对大明失望,作战时直接选择投降的汉人士兵,此时都惊异于这次大明的战果,隐隐觉得,这辽东的天,似乎又要变了。

    至于八旗兵中的蒙古人,倒是变化不大,这些人与那些蒙古部族差不多,给好处便行,可没有什么偏向哪一方。谁强就跟谁走,打叶赫时,努尔哈赤胜了,打沈阳时,努尔哈赤也胜了,是故这些处于边境一带的蒙古人,便都拖家带口地归顺努尔哈赤。眼下他们还远远没想到变化,只明白这一次努尔哈赤败得很惨,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还模糊着。或许唯一的变化,是这些蒙古人在提到努尔哈赤的名字时,远没有从前那般敬畏。

    当然,八旗贝勒们也并非都是蠢货,也有人看得见目前局势的险处。比如皇太极,这位年轻的贝勒,竭力想将八旗拢在一起,数次提出好生商议国事。可这随即遭到兄弟们的讥笑,大多不予理睬。皇太极只好日日守在努尔哈赤身边,精心照料,希望努尔哈赤能够早日康复,能将八旗兵再次拧在一起。

    这边皇太极照料着努尔哈赤,那边的贝勒们当然也不甘落后,只是请安之后,便各自忙着收拾去了。努尔哈赤有时清醒过来,也跟皇太极做了番谈论。只是骤然倒下,又是这样的年龄,俗语说病来如山倒,老人一病,各种积累下来的病症便相继出现,倒真是有几分染了风寒的样子。所以,这些日子,努尔哈赤始终不能作为尊贵的天命汗布哪怕一条命令。

    这些情形,直到李永芳的属下悄悄返回时,仍然不见改善的迹象。当然,李永芳得到的消息也不可能如上面所说的那般详尽,大多是将亲眼所见、传闻听说相互印证,再得出结论。而李永芳昔日在努尔哈赤麾下收集哨探消息所养成的能耐,此时在苏翎面前便竭力施展,将这些零星片段、蛛丝马迹一一凑在一起,半是推测,半是实情地讲述出来。自然,言语之中,哪些是实,哪些是推论,李永芳交待的十分明确。

    李永芳说完,便望着苏翎,听侯吩咐。

    苏翎与赵毅成一直没有打断李永芳的叙述,此时方才相互对视一眼,细细在心中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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